红药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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皱起的雾色也破碎 [复制链接]

1#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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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个千禧年来临的日子,我彻底失去了陈暻和。

楔子

耳边是闹钟的声响,我艰难地睁开眼睛,早上八点。

门被轻轻推开,可我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。准确来说,周围一切都是模糊的。

她走近我,带来一股潮湿的青草清香,我想外面一定是下雨了。

她从黑色的手提包里拿出了些什么,轻轻套在我的眼睛上。仪器的叮叮声下,我感到眼睛有一瞬间的刺痛感,声音继而停下。我再次睁开眼时,面前那人的样子终于清晰了起来。

那是一个穿着黄色旗袍的微胖女人,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,却是满脸憔悴。我想起来了,这是我的医生。

迷迷糊糊中我又想起来了一些,比如我的眼睛是因为泥石流弄伤的,只有那个套在眼睛上的东西才能让我暂时恢复一天的视力。

医生随意地坐在沙发上,轻声说着:“顾苕,今天感觉怎么样?”顿了顿,她又问着,“暻和呢?”

“我很好,”我漫不经心地回答着,“暻和在楼下。”

医生瞬间如全身瘫软一般,整个人陷进了沙发里,她的眼中好像充斥着绝望。我疑惑地看着她,可她没说什么,收拾了东西便逃跑似的离开了。

旁边的桌台上有一张便笺:吃三片药。我拿起白色药片和着水咽下去,有一点苦。放下水杯,我向四周看着,墙上又有一张便笺:下楼吃饭。我这才慢悠悠地下楼,我发现房间里到处都是便笺,大概是因为我的记性太差了,总是什么都记不住。但我总是记得暻和。

陈暻和,我的爱人,我一生的伴侣。想起他,我连忙飞快地从楼梯上跑下去,在转角处差点摔一跤,暻和连忙皱着眉头从沙发上站起身走过来扶我。

我笑着看着他:“暻和,早安!”

有破碎的光,从暻和的瞳子中一闪而过。

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,只是觉得他们都很奇怪。

百叶窗外是厚重的云层,仿佛戳一下就能汩汩淌出水来。雨下起来,整个灰色的城市更加萧瑟了。这样的雨天,我总会怯怯地窝在暻和的怀里,一遍一遍地想着从前的事。

1.

年,我十六岁,还叫阮婉。

彼时的顾家在北京很是知名,夫妇二人皆是高等学府的教授,顾家唯一的儿子顾蔚,在年幼时就才智出人,一家三口实在美满。

但或许是天妒英才,顾蔚查出了患有肌萎缩侧索硬化。那是一种很罕见的绝症,意味着那个人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会逐渐变得无力、萎缩,直到最后呼吸衰竭。很多年后,我们称他们“渐冻人”。

顾氏夫妇悲痛欲绝,于是打算领养一个孩子。彼时我正从一个施虐的养父手中逃回福利院,成为院长的棘手问题,顾氏夫妇便顺理成章地成为我的监护人。

我第一次来到顾家,和着细碎的雪同顾氏夫妇一齐踏进大宅院。可我还没站稳脚跟,一盆水便从右边毫不留情地泼在我身上。

我一时只觉冰冷刺骨,顾妈妈立时火冒三丈,大喊着:“顾蔚,你干什么!”

一个男生慢悠悠地从房间中晃出来,自嘲似的说着:“手不听使唤罢了,你们又不是不知道,老毛病喽。”

那是十七岁的顾蔚,他穿着黑色的外套,眉毛平直,鼻梁高挺,眼角微挑,眼皮又深又宽,很是好看。只是他没有笑,眸子如三月未化完的雪一般冰冷。

或许是我早已习惯寄人篱下,我并没有生气,只是朝着顾蔚淡淡地笑了笑。

那之后我经常听见顾蔚房中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,顾妈妈告诉我,自从顾蔚被查出患病,他的脾气就越发不好,轰走了好几个保姆。他常常会因为肌无力而摔倒,所以他已经很久不去上学了,只是每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发泄。顾妈妈让我多去看看他。

我深知讨好顾氏夫妇的重要,所以我爽快地答应了。

那天是难得的万里晴空,风亦是热腾腾的,顾蔚的房间破天荒地没有关门,我大步踏了进去,扑面而来是一股苦涩的中药味道,我看见了陈暻和。

长眉若柳,身如玉树,陈暻和如他名字一般明亮。仅此一眼,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。那天之后发生了什么我早已记不清,只记得我开始疯狂地旁敲侧击着打听关于陈暻和的一切。

他是顾蔚私人医生的儿子,负责每天为顾蔚送药,我于是打着要顾蔚帮我预习功课的借口,每日跑到他的房间,只为见一眼陈暻和。

顾妈妈很是开心,顾蔚却对此颇不满意,总是找我的碴儿:“阮婉,你坐在这儿碍眼。”

我咧着嘴笑着:“多碍几次就习惯了。”

“我手脚不方便,你如果非要在我这儿看书,那无论什么事儿都要你来收拾。”顾蔚说罢便笑得高深莫测,装作无力地将一个茶杯丢在地上,茶杯摔碎发出刺耳的响声。我蹲下身小心地收拾着,撇撇嘴:“摔归摔,不要伤着自己,不然我可负不了责。”

顾蔚一怔,没再说话,算是默许了我的存在。

我温书,顾蔚就在一旁绘画,我打趣:“平常那么暴躁的人,竟然还有这么安静的时候。”

顾蔚耸耸肩:“从前我喜欢的是赛马、骑车,只不过是现在不方便而已。”

他的声音很轻,可我听着却有些难过。

八月,顾爸爸替我安排了学校,很巧合,我成了陈暻和的学妹。他的名字好像是水葫芦在我心底扎了根,肆无忌惮地生长起来。我总是在校园的各个角落偷看他。

每天顾爸爸会送我上学,放学我得自己回家。回家需要走过一条很宽的马路,可就这一件看似简单至极的事,其实是我的梦魇。

黄昏时分,人群车辆来来往往。

我站在路的这一头,看着那不分明的红绿灯。我先天患有红绿色盲症,所以我回到福利院时才会让院长那么为难,但他们对顾家隐瞒了我的病情。

我踯躅地站在斑马线前,背后倏尔传来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,一双手将我轻轻向前推了推。我一愣,这才慢慢地同背后那人一齐过了马路。

我红着脸,心跳如擂鼓,甚至不敢回头。

那之后的每一天,约定俗成似的,每一天过马路时,我身后都会有那个人,只是我们从未说话。夕阳余晖倾洒下来,将我和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从路的这头走到那头,两个影子渐渐重叠。

日复一日,我们自顾自地走着,却又有所关联。

2.

终于有一天,我鼓起勇气停下转身,一下就撞进了那个充满药香的胸膛。我紧张地抬头,果然就看见了陈暻和。他笑意盈盈,摸着我的头:“阮婉,怎么不看路。”说罢他便领着我过了马路,一如之前的每一天一般。

那时候我无比感谢我的眼疾,虽然我不知道陈暻和为何这么做,但它让我得以进入他的生活。可是很快,顾妈妈拿到了我的入学体检报告,也知道了我所隐瞒的病情。

入秋后的风有一些冷,院子里晒的被单被吹得鼓涨如帆,顾氏夫妇脸色很难看地在院中等着我,我紧张地捏着衣角,就听见顾妈妈一字一句地说着:“阮婉,你是不是患有红绿色盲症?”

我没有回答,转身跑进房间里。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没有赶我走,还为我起了一个新名字——顾苕。虽然我不明白这名字的含义,但就此,我正式成了顾家的一员。

闹钟声按时响起,我睁开眼,早上八点。

我总是在前一天不知何时沉沉地睡去,第二天再混沌地醒来。

但是今天的我已经记得很多了,我焦急地等待着我的医生。门终于被推开了,她带着一股花朵的清香走进来,我想外面应该是晴天。我已经很久没出去过了,医生说我的眼睛还没有好到足以接触日光,我只好打消出去的念头。

仪器的叮叮声响后,一切又清晰了起来,我迫不及待地吃了药,跑下楼去见我的爱人,而暻和也是与往常一样,早就坐在沙发上等着我。

我躺在他的腿上,看着窗外软绵绵的白云,又想起了很多。

年,我高二,陈暻和升入高三。我听妈妈说因为他每天要复习功课,送药的事情交给了陈医生亲自来做。我见陈暻和的机会愈发变少。

百日誓师大会,我匿名给陈暻和送了一大束向日葵。我站在三楼的楼梯口看着操场,那些黄色的花朵在阳光下十分明亮。可我没想到,那束花最后出现在了另一个女生的怀里。

某天陈暻和来到顾家,顾蔚笑着说:“这么久不见,我看你是忙着给沈知鱼补习,都忘了你这濒死的兄弟。”

原来那个女生叫沈知鱼。原来陈暻和并非是自己在温书,而是在为她补习。

我心里很难受,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。

于是我每日写一张鼓励陈暻和的明信片,趁着高三同学在外活动时偷偷摸摸塞进他的桌洞里。我想陈暻和一定能看见。

七月,陈暻和拿到录取通知书,可那通知书上是我不熟悉的字眼:南京大学,气象学专业。

九月,我和顾蔚一齐送陈暻和去火车站,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才有了答案。陈暻和的身边除了一个大大的行李箱,还有沈知鱼。我这才知道,沈知鱼的父亲在一场台风中过世,所以沈知鱼选择追风,而陈暻和选择追着沈知鱼。

其实一切都很明了,可火车开动时,我还是不死心地敲着车窗大喊:“记得给要我写信!”

或许是站台的风太冷,顾蔚听到这句话后猛地一颤。

后来我也步入了高三,我总是每日去宅院门口的信筒里翻看,可出现的只有报纸。

我十八岁的成人礼并不随意,妈妈为我宴请了许多亲友。热热闹闹之中,我期待陈暻和的出现,可他直到那天夜幕沉沉也没出现。宴席结束,我失望地趴在桌子上,妈妈朝我走过来,递给我一张纸。

我这才知道顾家有一个传统,每个人成年时,都要写下自己的愿望放在铜盒里,等到暮年再来回味。

我拿着那张牛皮纸,躲进角落里一气呵成地写下:陈暻和。

陈暻和就是我全部的愿望,我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叠成四方形,郑重地塞进那个铜盒里。

那天夜里只有零零散散几颗星,我睡不着,只身坐在院子里。一片漆黑中,顾蔚的房间却亮着微弱的光。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向里望着,灯光黯淡。

可我还是看清了他旁边放着的,是那个铜盒。

3.

我大惊,闯进去,在铜盒旁看见了属于我的那张纸。

我心里最深处的秘密,就这样毫不留情地被点破。

顾蔚听到动静转过身来,我狠狠瞪着他,咬牙切齿道:“无耻!”

顾蔚的嘴唇抿成一条线,眉目冷淡,他问着:“苕苕,你喜欢陈暻和?”

苕苕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顾蔚习惯叫我苕苕。

我的胸口猛烈起伏着:“和你有什么关系?”

顾蔚的眸子更暗了,他的嘴唇白得像纸:“你每天在我身边,是为了陈暻和?”

我朝他呸了一口:“难不成是为了你?”

顾蔚不作声,转身拉开一个抽屉,里面被铺得满满当当,竟都是那些我写过的明信片。他看着我,那一眼让我无所遁形,我落荒而逃。

妈妈坚持让顾蔚帮我复习功课,我拗不过她,只好答应。但我再没和顾蔚说过一句话。我总是心神不宁,一是因为顾蔚窥探到了我的秘密,二是因为陈暻和迟迟没有给我写信。

某天我终于在信筒里看见陈暻和的信,那信有着淡淡的草药香气,信里只有寥寥十几个字:顾苕,加油,抱歉没有参加你的成年礼。

我如获至宝,将那封信随身带着。

冬天,和着簌簌落雪,陈暻和放假回来。

妈妈邀请了陈暻和来聚餐,我如愿看到了他,却也看见了沈知鱼。

宴席后妈妈让我回房间复习,我偷偷躲在门后听他们聊天。妈妈拿沈知鱼打趣,陈暻和笑着:“高三的时候我发现很多写给我加油的明信片……”

我心中雀跃,他继续说着:“后来阿蔚告诉我,我才知道都是知鱼写的。”

晴天霹雳!我想要冲进去纠正陈暻和,但我没有。

因为我看见陈暻和澄澈的双眼毫不避讳地看向沈知鱼,我从未见过他的瞳子那么明亮。夜空中一瞬间绽放烟火,半边天上尽是金光银线交错。

第二天一早顾蔚给我端来牛奶,我忍不住骂他:“卑鄙小人!”

顾蔚一顿,才说:“苕苕,我只是想让你专心复习。”

他的口气是那么风轻云淡,我气急败坏,将那杯牛奶尽数泼在他身上。

填志愿时,顾蔚认真地研究了高考志愿手册,最终为我敲定了几个学校,竟都是医学院,爸妈极为赞同。我装模作样地在顾蔚的注视下选了那些学校,然后我偷偷溜去网吧,将它们全都改成了南京的学校。

仲夏,我正吃着饭,看见爸爸气愤地将一个信封扔在桌子上。那是一所位于南京的二本院校的录取通知书。妈妈一阵惊诧,爸爸破口大骂,我头一回看见他如此失态。

可我觉得无所谓,只要在陈暻和身边就可以。但不知怎的,我不敢抬头看顾蔚。

顾蔚似乎是长吸了一口气才说着:“不怪苕苕,是我的错。”

我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顾蔚,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。或许是做贼心虚,我随意扒拉了几口饭就快步逃了出去。

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,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出现了一个影子,那影子我是熟悉的,我惊喜地转过头,却看见顾蔚。他苦涩地笑了笑:“你以为是暻和,失望了,对吗?”

我避而不谈:“你没必要为我顶罪。”

顾蔚又是一笑:“去南京也是为了暻和,对吧?”

一针见血,我抬头恶狠狠地盯着他,可他的眸子深得让我害怕。半晌,他才说:“可是他已经有沈知鱼了,他有他想要的一切。苕苕,他不需要你。”

顾蔚说得极冷静,可我像只受惊的小鹿,转身就要逃走,却被顾蔚狠狠一把拉进怀里。

我浑身僵硬,而他闭着眼,神情痛苦。我听见他低声说着:“可我只有你。”

我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,被撞得支离破碎。

那天后我开始害怕顾蔚,我甚至为了躲他,提前半个月去到学校。我宁愿一个人住在陌生的宿舍,也不愿再住在处处都有顾蔚气息的顾家,那让我喘不过气。

我打听了很久才知道,陈暻和已经不在南京。他和沈知鱼早都修满学分,出国去采集极端天气的数据。他们目前在印度的拉贾斯坦邦,因为那里正在发生一场特大沙尘暴。

我想只要我与陈暻和并肩作战,他就会接受我。但出国对我来说并非易事,想必爸妈也不会同意。鬼使神差般,我想起顾蔚。

我编了许许多多的理由,末了,电话里只传来他极低的一句:“你和暻和都要注意安全。”

其实我早知道顾蔚会同意,即使我是这么自私地在利用他。

顾蔚为我安排好了一切,我便头也不回地扎进印度。后来发生了很多事,我早已记不清,只记得陈暻和最终接受了我。而我也一直追随着他,与他一齐完成了许多工作,在一次泥石流中我受了伤,暻和就放弃了一切来照顾我。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。

4.

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,等我再次醒来,医生已在床边。她替我戴好仪器后告诉我,暻和今天要出去检查身体。我只好失落地点点头。

我在客厅的地毯上无趣地看着窗外,屋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。我这才发现是电话突然响了。实际上,我已经很久没听见过电话的声音了。难道是暻和吗?

我雀跃地去接电话,却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,她说有重要的事需要商议,在楼下的咖啡厅和我见面。我疑惑极了,还是忍不住地转动了门把手,门被打开。或许是暻和太相信我不会自己偷偷跑出去,他从来没有反锁过门。

许久不曾离开家,我怔了很久才往前踏出一步。

我偷偷摸摸地下了楼,推开咖啡厅的门,迷茫地四处张望着,角落里有一个人向我招着手。

我慢慢过去,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,穿着一身修身的黑色工作服。没有了便笺的提示,我一时间怯生生地不知道要做什么。

“您好,您是顾苕女士?”她的声音好像广播里那些女人一般,有一种威严。

我点点头,她示意我坐下,继而从旁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些什么,我突然有些紧张。

“非常感谢您和陈暻和为学院做出的伟大贡献……”她的嘴开始一张一合,虽然有点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,但是我们在谈论暻和,这让我不禁开心起来。

她看着我的笑容,眉头皱了起来:“陈暻和先生逝世后,我们无法得到测绘数据。学院最近得知,你也参与了相当多的任务,不知道您手中有没有这些数据呢?”

我感到有一瞬间的恍惚:“不好意思,女士,我想你是搞错了,暻和并没有去世……”

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,她就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档案,淡黄的封面上是暻和的黑白照片。或许是那张黑白照片太过沉重,我感到呼吸一滞:“对不起,女士,我今天不太舒服……”我踉踉跄跄地跑回家,钻进被子里。

闹钟声响起,早上七点。

我故意将闹钟调早了一个小时,视野中是并不清晰的房间,窗帘在风的吹动下起伏着。

我走下床,心却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,真是奇怪,往常记性不好的我却清晰地记着昨天发生了什么。我推开门,顺着楼梯小心地走下去。两侧的墙上挂着的都是我和暻和最近的照片,我靠近,企图看清。

下一秒我却呼吸一滞,瘫坐在地上,那些照片上,抱着我的根本不是暻和——

而是顾蔚。

我在楼梯上颤抖地一级级台阶向下爬着,有冰凉的液体从我眼中淌出来,可我还是看见,每一张照片,搂着我的,陪我笑的,躺在我腿上的……都是顾蔚。

我坐在台阶上,不知道过了多久,冷风把我吹得已经没有了知觉。八点,客厅的挂钟响了起来,门终于被打开了。有两个人走了进来,前面的是医生,后面是一个颀长的身影。

我泪眼模糊地顿在那里,万物静止。

那个人大步朝我跨过来,他喊着:“苕苕?!”

海市蜃楼一瞬间消散,陈暻和从来不叫我苕苕……一瞬间,我感到头很重,继而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。

记忆中有明灭的光,浓雾从深处渐渐散开。

我想起很久以前在拉贾斯坦邦,漫天的黄沙让我几乎无法呼吸,我没有任何保护设施,费尽力气才到陈暻和身边,可他甚至无暇顾及我,只在乎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沈知鱼。

只有沈知鱼朝我轻蔑地笑着:“顾苕,这里可没有牲口给你喂。”

畜牧系的我,却加入气象组织,确实可笑至极。

那之后我随着陈暻和去了许多地方,顾蔚总替我安排好一切。我淋过留尼汪岛上全球难遇的暴雨,跋涉过保加利亚到人腰部的暴雪,我想总有一天,陈暻和会被我感动。

可我没想到,沈知鱼会出事。

那是在美国,那里的中西部和南部是世界著名的“龙卷风道”。五月,我们一行人终于抵达阿肯色州,一切工作都井然有序,如果不是龙卷风突然转向的话。

可惜这世界上,根本没有如果。

5.

那日的风毫不留情地转向朝我们而来,沈知鱼的器材车在最前面,不等她发动,汽车瞬间便被那风无情地吞噬了。陈暻和浑身颤抖着,奋力朝着她的方向跑去,我死死地拉住他,艰难地将他扯回车里。

我双手都在颤抖,汗珠和泪水不住地向下流着,狠狠地踩着油门。

最终我们得以脱险,可陈暻和脸上再也不曾有笑容。我跟着他去医院,都没有找到沈知鱼,可我竟然看见了顾蔚。

顾蔚虚弱地瘫在病床上,身上到处都是伤,缠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。

我没有问顾蔚为什么会在这里,他咧着嘴对我艰难地笑了一下。

陈暻和不愿意放弃,六月龙卷风将要到达艾奥瓦州,他想随着龙卷风追下去。他启程的那天,我跟着他,可他只是冷冷地说着:“顾苕,我从来只把你当妹妹。”

我失去理智:“沈知鱼已经不在了!”

他狠狠地在我脸上甩了一巴掌,良久,他才抱歉似的说着:“我只想找到她,死的也可以。我不需要你,你留在这照顾阿蔚。”

一字一句,我的心鲜血淋漓,医院。顾蔚的伤好了之后,我随即打算启程。顾蔚拉住我:“暻和说了让你留在这儿照顾我。”

我轻蔑地看着他:“可你已经好了。”

他苍白地一笑:“苕苕,你忘了我是个渐冻人。如果你今天离开,我再也不会吃药。”

他用这种可笑的方式威胁我,可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,他竟开着车跟在我后面。

晚上我睡在车里,顾蔚敲着我的车窗:“苕苕,我冷。”

我没好气地下车,找了一堆藤条,拿起火柴点了火。可我竟然看见顾蔚直接将双手放在火堆中,我连忙将他扯开:“你疯了?”

顾蔚的手上满是水泡,可他却好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一样笑着:“我冷。”

一次又一次,他用这种幼稚的方法,博取我一点点的感情。

我无奈地让他上了我的车,他却从身后轻轻环住我,我一怔,他轻轻说着:“只是取暖。”

我们最终没有找到陈暻和,我只记得几天后下了一场大雨,山上被龙卷风吹过后松散的沙石和着雨水一齐排山倒海地落下来,砸在我的脸上、身上,血迸出来,而顾蔚始终没有松开拉着我的手。

我是在一个午夜醒来的,医生告诉我——我已经昏迷了三天。

其实那根本不是我的医生,而是妈妈。她告诉我,陈暻和后来在龙卷风中丧生,我因此受了很大的精神创伤,造成记忆丧失。他们花了一大笔钱为我买了一个视觉显示仪,在短期内能让顾蔚的身影在我的视网膜上落下设置的人像,也就是陈暻和的样子。

因为看不清,我有一次险些从病床上栽下来,于是顾蔚拿过那个仪器:“戴上吧。”

我摇头:“不要再自欺欺人。”

其实这话我是说给自己的,可是顾蔚却浑身僵住。不知怎的,我好像是一脚踏空了一般,很难受。我将那个仪器随意一丢,那东西竟砸在了顾蔚的头上,有什么从他额头上流了下来,或许是血。

之后顾蔚的病越来越严重,他住在我楼上的病房,可我没有去看过他。

我在病床上躺了很久,久到秋天都过去了。这天下起了雪,妈妈接了一个电话后开始向外跑,我心里莫名紧张,踉踉跄跄地跟到了顾蔚的病房。

顾蔚闭着眼睛,神情安祥,他的身边放着一张叠成四方形的纸。我没有忘,那是顾家的传统,在生命结束之前回顾自己成年时的愿望。

我颤抖着打开那张纸,眯着眼,艰难地看着,最终看清上面的字。

十八岁,我的愿望是“陈暻和”,而顾蔚的愿望,是“我想成为陈暻和”。

我捂着胸口,只觉得有一种痛从胸口处开始泛滥,直达四肢百骸,针砭刀刺一般,说不出哪里痛,却又处处都痛。

在这个冬天,顾蔚最终与万物一齐被永远冻住。

6.

顾蔚的遗物很少,妈妈在里面找到一盘录音带,上面写着:致苕苕。

我不知为什么开始害怕,犹豫了很久才戴上耳机,按下播放键。

顾蔚的声音渐渐传来,像是隔着浓雾:

“苕苕,你最近还好吗?

今天医生说我快要没有时间了,我看着窗外零落的雪,就想到你。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亦是这样的雪天,我故意将一盆水泼在你身上。

那时我是恨你的,因为你的到来,意味着父母彻底放弃了我。可后来,我竟然会爱上你。

一次你帮我上色,却将草地涂成了红色,我因此发现了你的秘密,那之后我一直怕爸妈发现这件事。你放学回家的路上,我怕你分不清红绿灯,每次都在你身后陪着你。直到后来我需要做身体康复,才不得不把这个差事交代给陈暻和。

很多次你给我讲这个故事时,我都想纠正你,那个陪着你的影子是我。可是我始终没有说,从前我不敢,后来我不忍。

爸妈想送你走那天,我求了他们很久,他们才同意将你留下。

我想你肯定不知道,顾苕这个名字是我为你起的。你在顾家总是畏畏缩缩的,你被我全心全意爱着,应该有抬头的勇气。我为你起个新名字,想让你能真正地融入顾家。

当然,我也是有私心的。在我每日的药材里,必需的一种是莲苕,所以我叫你苕苕。

可是世上的一切总是事与愿违,我叫顾蔚,本应如草木般茂盛,却是个渐冻人;你叫苕苕,本应每日陪着我,可你却离我越来越远,成了迢迢。

其实我早都猜到你爱的是陈暻和,我怎会不认得你的笔迹,我卑鄙地拿走那些明信片,我怕陈暻和看到你的祝福,可我又怕他看不到。

我抱着一点点的侥幸,但我看到你的成年愿望,我知道那些猜想最终成了事实。

你高考前每天都在等着暻和的信,我迫不得已地模仿暻和的笔迹为你写了一封信。一封信能让你如此珍藏,我嫉妒疯了。

其实让你学医也是我的想法,我想那样你就能一直陪着我。可是苕苕啊,你居然那么狡猾,改掉了自己的所有志愿。

其实你在上大学时我常常去看你,可是我从未找过你。那时我才懂得什么是“相思相望不相亲”,正因为有情不得终,反倒会这般默默地、孤独地立在远处。

其实后来也是,我见过你在沙尘暴中飞扬的丝巾,听过你在暴雨中哼着的歌,见过你走过暴雪时满脸的欢喜。我并不是跟踪狂,我只是害怕你遇到危险。

沈知鱼失踪那天,我开着车想去救你。可那时候我竟动弹不得,被风卷起来的时候我怕极了。可我不是怕死,我是怕以后没有人能给你一条活路。

那场泥石流后,你受了很重的伤,医院血库的备用血不足,我立即说要给你输血。医生拒绝了我,因为以我的身体,抽血无异于是在送命。可是苕苕,我一点儿都不在乎。只有我输给你的血,是我们这么多年来,唯一的联系。

对不起,我那么卑劣地冒充了陈暻和,从前你也总说我卑鄙。但我从卑劣的一生中榨尽所有温柔,悉数奉献与你,我仍觉不够。

最近我时常想起那日的龙卷风,我和你之间何尝不是隔着这样一场风。我近不得,却也退不得。

可即使这样,苕苕,我依旧爱你。为了你,即使是千里迢迢,我也愿千里苕苕。

我这一生渐渐冰冷,但我无比感激我的疾病,它让我遇见你,也算没有遗憾。如果非要找出个什么遗憾,那就是你从前只叫我‘喂’,后来只叫我‘陈暻和’。

我真想听听,你叫我的名字,是什么样的……语气……”

耳机里最后的声音,是心电监护仪漫长的“嘀嘀”声。

录音机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。

“顾蔚!”我终于喊出他的名字。

喉头里胆汁破裂一样的苦,我跪在地上,不断喊着:“顾蔚……顾蔚……”

玻璃窗外是横冲直撞的雨滴,广袤天地间只有一片盛大的雨声。

再也不会有人应答。再也不会有人叫我苕苕。

我们终是迢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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