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药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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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3/7/28 21:18:00

「本文来源:东方城乡报」

我是一个出生在上海的宁波籍人,花甲逾七的人生经历中,对本地人(特指原川沙、上海县及老城厢)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亲近感。其中,在半个世纪前的“学农”劳动中,一位善良、漂亮的村姑所给予我的一段“情缘”,至今难以忘怀……

●国庆长假回老家,作为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,与本地人接触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中学“毕业”前的半年学农经历,与严师傅——人称“陆家姆妈”一家的情缘故事。

我原本应该年毕业分配工作,既可早点放飞,又能减轻家里负担,但鉴于当时城市的就业压力大,除了将大量知识青年“上山下乡”之外,我们71届以半年学工,半年学农为缓冲,推迟到年底才有分配去向。这个“缓冲期”造成了71届“断档”的历史“悬疑”,还给后来的知青史研究者留下一个蛮有趣的话题:知青届别排序中为什么断了71届?

我们的学农在浦东的川沙县王港公社,一个典型的上海近郊农村。没有楼房的白墙黑瓦村舍,家家灶房的屋顶上都竖着一截烟囱。宅前屋后都辟有一小片自留菜地,绿油油的蔬菜长得整齐、可爱,把我们这帮大惊小怪的学生子看得一愣一愣的。广袤的田野村路上,男性农人们敞着衣襟,农妇们则清一色头上包裹着彩条毛巾去田头。村民们扛着农具,操着好听的、带有厚重后鼻音的“嗡嗡”本地乡音,打趣、说笑……

我们都得有一个贫下中农做师傅,学农活、接受他们的再教育。我的师傅姓严,是一位中年妇女,丈夫姓陆,也是农民。由于严师傅人缘好,故村里人都叫她“陆家姆妈”。我可不习惯叫她“陆家姆妈”,因为阿拉娘比伊大交关,论资排辈,严师傅最多是阿姨级别了。小湾大队的陆家村,大多数姓陆。严师傅中等个子,是个和善勤劳的农村妇女。务农的儿子福民皮肤黝黑,大我约七八岁,他两只大眼睛中度暴突,有点像“金金鱼”;他干起农活来力气很大,但待人却和他母亲一样很和气,尤其关照我这个分配到他家的、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。严师傅一家似乎都蛮欢迎我,或许和我长相不算丑,皮肤白净有点关系。当我在学农点吃好大锅夜饭后,常去严师傅家“茄山湖”,乘机学学本地闲话。现在想来,有点像预习“插队落户”。

严师傅有个小她二三岁的阿妹同住一个场院,常来串门,我叫她严阿姨。严阿姨常带着漂亮女儿小陆姑娘来玩,吃饭,她们聚在一起结绒线、拉家常似乎是三天两头必做的功课。当时乡下没有电视机,好在有电灯,不然,农村的夜晚真的蛮寂寞。

●小陆姑娘似乎大我二三岁,正是青春少女。匀称的身材,丰满的胸脯,麦色的脸庞,一对美丽的丹凤眼总是洋溢着甜甜的笑。微笑起来,还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,真是好看。她安静地坐在一边,听得多说得少,听到精彩处,总是抿着嘴笑,两个酒窝也漂亮;明亮的眸子总会情不自禁地瞟向我的方位……人说,爱笑的姑娘最漂亮。确实,她是个漂亮的村姑,堪称陆家村里的一枝花。聊天中,我听说上门来说媒的人家不少,其中不乏有市区来的弄堂男青年,但都被严阿姨的白眼一一弹走了。啥个原因呢?我感觉严阿姨对未来女婿的卖相蛮苛刻的,只听到伊讲,这个不行,那个不灵……但这是人家屋里厢的事情,我听过算数。

我在学生住屋前的河沿边的空地上,辟出了一小片地,想试着种点鸡毛菜玩自留地。可是,没有菜籽,于是就向严师傅要。小陆姑娘知道后,带上用报纸包好的菜籽,拿起锄头热情地来帮我种菜,累得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,却还是笑嘻嘻的。我心里好一阵感激,只晓得戆嗨嗨地跟着她笑,也不知道人家姑娘有啥心思。鸡毛菜籽播下后,我天天不忘浇河水。这期间,小陆姑娘还挑来淡粪水,说是菜秧要上肥才长得好。她干起活来的姿势,在我看来,几乎就像跳舞蹈一样美。

半个月后,绿油油的菜秧长成一片,可以送学生灶房了。小陆姑娘闻讯,又喜滋滋地来帮我拔鸡毛菜,好像是她的功劳似的。在剪菜根时,她一不小心弄破了手指,渗出了殷红的血。我是班里的卫生员,管着一个备有常用药的药箱,见状,赶紧跑回去背起药箱给她的手指涂红药水,包纱布。她却笑着关照我:“不要包得太厚,太厚就不能做生活唻。”

一来二去,小陆姑娘的音容笑貌时常在我脑海里浮现……

一天,场院东头一户村民家一下子热闹起来,原来是这户村民家的“招女婿”头一次上门。一大拨上海老弄堂模样的男女围在家门口,正和姑娘家的父母兴高采烈地大声说话。

从市区招女婿到农村,这在当时的川沙乡下头可是一件大喜事呢!兴奋的丈人洪亮而高亢的本地话音,嗡嗡地回荡在空旷场院的上空,惊飞了一群又一群来觅食的麻雀。

只见那个面孔白净、头发有点凌乱的30来岁男人,正从蓝色涤卡中山装的下贴袋里摸出一包“红牡丹”,撕开半个封口,逐个敬礼烟。闹哄哄的声音吸引了我们一拨好奇的学生子,也引来了一群村宅里的男女老少来轧闹猛。

这位“上门女婿”显然在老城厢四牌楼路没有婚房,寻不到上海弄堂姑娘为妻,不然,绝不可能走此“下出笼”的羊肠小道。上世纪七十年代,市区居民住房普遍窘迫,隔着一幅花床单,摆二张夫妻床的尴尬事不稀奇。然而,尽管如此,世俗的男婚女嫁,都是嫁女到男家去,而非男方去做“招女婿”。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上海人,哪怕打落牙齿往肚里咽,也要表面光鲜。所以,社会舆论对“招女婿”的男人无不嗤之以鼻,冠之以“倒插门”。促狭的弄堂街坊闲话氛围,导致许多大龄青年,只能以“荡马路,去公园,立外滩看*浦江”的方式谈情说爱。不少多子女家庭,夜里睏觉连打地铺的地方都没有,甚至只好钻进爷娘的大床底下睡,遑论婚房?于是,一些已到婚恋年龄的男青年只能窝在家里“孵豆芽”,对外人还要死扎“台型”:“没有配得上的。”

然而,人性难抑,男婚女嫁天经地义。没婚房怎么办?聪敏的上海人开始将目光投向市郊乡村,那里有着宽敞的住房和纯情的村姑,结婚后一礼拜回家一次过小夫妻生活,譬如到“金山石化”去工作一样。于是,招市区的“上门女婿”一时成了市郊农村值得炫耀一阵的新鲜事。上海的城乡差异历史性地开始步入渐趋平衡的轨道。

那天,在看热闹的人群里,小陆姑娘也挤在人群里四处张望。突然,她的目光和我碰在一起的刹那,两朵红晕顿时涌上了青春的脸颊。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一下子脸红……

六个月的“学农”劳动快要结束了,同学们开始和自己的农民师傅告别。

一天大清早,严师傅就差小陆姑娘来告诉我,今晚去吃饭。与此同时,师傅叫福民骑车去赶早市买菜。

西宅天际的晚霞,在一阵阵倦鸟的啁啾声中渐渐褪去了最后一抹余晖,周边村宅都亮起了昏*的灯光,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炊烟袅袅,空气中飘溢着柴火和菜肴的香气。菜谱单调的学农大灶房里已没有多少人吃夜饭了,踏着暮色,我来到师傅家里。

一桌子丰盛的农家菜肴已摆上了清水白木的方桌,方凳加长凳围了一圈师傅的家人,我是唯一的客人。席间,欢声笑语中,小陆姑娘的母亲严阿姨显得特别高兴。我感觉,她平时蛮矜持的,总拿白眼看人,可能是丈夫在川沙城里工作的缘故。今晚她是否已看出了女儿的心思?我尽管一无所知,但却明显感受到这个场面他们一家人所要表达的含义。然而,我毕竟只有17岁,眼门前最关心的是“毕业分配”有一只饭碗头。后来才听人家说,上海市郊的本地人对男女婚姻有“女大三,金满山”之说。

夜色渐深,喝了半瓶“光明牌”啤酒的我,微醺地与严师傅一家人告别,只听见他们反复说着一句:“下趟一定要来伲屋里白相啊!”在与小陆姑娘握别时,她羞怯得不敢伸出手来,两个酒窝却像两朵含苞欲放的花蕾欲说还休。在严阿姨的嗔笑中,她终于伸出了健壮的右手,我感到她在用力,手掌潮热,手指微颤……从来没喝过那么多酒的我,回到宿舍倒头就睡,一觉睏到大天亮。

翌日,接送我们学生回市区的公交车来了,我们像一群被关在笼里许久的鸡鸭,叽叽喳喳,扛着行李背着包,兴高采烈地上了车。

车外围着不少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少,也有不少农民师傅们来送别的。我刚坐定一个靠窗的位子,只见严师傅、严阿姨和小陆姑娘也来了,她们沿着车子边转边找,我大声招呼。隔着车窗,我紧紧握着严师傅那双起了厚茧的手,久久不舍得分开;严阿姨那双手茧皮不多,但很有力握着我说,侬要来白相啊!唯独小陆姑娘仰起脸,尴尬的笑容中,两只美丽的丹凤眼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忧伤……

●回到熟悉而乏味的打浦桥老弄堂,学校还没有分配工作的响动。时隔约一个月,倒有点想念起在川沙农村的学农生活了,自然也想念严师傅一家人的热情和小陆姑娘的笑容。于是,决定去看望她们,写了封信给严师傅的儿子福民。

临行前,母亲给了我几块钱,并告诉我:“要带点礼物去,勿好空手去吃人家的饭额,这是阿拉宁波人的规矩。”于是,我就高兴地去弄堂口对面那家三开间门面的瑞金食品店,买了2斤什锦糖和2盒糕点(这可是过年时才能吃到的食品呢),第二天一大早,乘公交车转摆渡船渡江,再换乘公交车直奔川沙王港而去。

福民遵母之命,骑车来车站接我,一路颠得够呛,但他全程说说笑笑。

见我到来,严师傅高兴得大声嚷嚷,像煞要让全村人都晓得似的。“阿良啊,侬一定要住一夜额,明朝叫福民带侬到镇上去白相相再回去。”她叫来了严阿姨和小陆姑娘陪着我聊天,自己去忙灶头活了。

艳阳透过窗户,射进水泥地的堂屋,满室泛起了温柔的暖光。小陆姑娘很开心地回忆着一个月前的学农琐事,也不再顾及母亲“教训型”的语气。说到那个“上门女婿”的后续故事时,银铃般的嗓音和笑声溢满了青春魅力。

丰盛的晚饭之后,严师傅一家人夹带着婉转盘问我家庭成员情况的说笑声一直持续到10点光景。这对早起早睡的农村人来说,不啻费电,几乎是破天荒的。

严师傅专门给我安排了一间睡房,雪白的蚊帐挂在一只架子床上。入睡前,严师傅问我明天早饭想吃啥?说实在的,在家里无非也就是泡饭加酱菜的“老套头”,到乡下农村么就更随便了。尽管我说了“随便”,但严师傅却不随便,特意叫小陆姑娘去赶早市买来了油条、肉馒头之类的早点心。这是后话。

入睡后,我做了个田园梦:晨起,旭日东升,晨雾中,鸟鸣鸡啼;倘佯在满目绿色的田园间,大口呼吸着鲜甜的空气;远处缭绕的晨雾中,一袭红衣飘忽而过,一串清脆的笑声回荡,飞向湛蓝的天空……

我醒了,揉着惺忪的睡眼,一声长长的哈欠之余,看到秋阳映照在蚊帐上的点点光斑,安静而宽敞的房间,自然联想起弄堂老屋的逼仄和没有阳光直射的情景。此刻,我从懵懂中意识到,这是严师傅特意为我这个小客人准备的房间。

这时,令我迟钝神经骤然悸动的一幕出现了:只见小陆姑娘推门而入,就像等着我醒来似的。隔着纱帐,见她的神色似乎有点紧张,叫了我一声后,就把早点的盘子放在门口靠墙的桌上,随手掩上门,说:“你就在这里吃吧。”待我洗漱完毕,她依然坐在桌旁,说要陪我吃早饭。两只漂亮的丹凤眼忽闪着灼热的光,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……

多年以后,我才明白,这大概就是婚恋故事的伊甸园了。可是,我依然戆嗨嗨地吃着热乎乎的早餐。

……

时过五十年,之所以还忆起那段美好的青春往事,大概是出于对一位本地人村姑,曾经的爱恋情怀得不到响应的内疚吧。如今,昔日的小陆姑娘也应该是一位外婆级的老浦东人了吧。我只能默默祝愿她依然快乐健康,幸福地享受生活的安详。

只是,跨过半个世纪人间沧桑的我,却依然抹不去她那青春的笑靥和那对含苞欲放的酒窝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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