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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4/2/4 17:18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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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世纪80年代,有一部电影拍摄成本不足20万元,观看人次却高达3亿多,当时一张电影票只卖2角5分,它创下了上亿元的票房纪录。它就是融合了武术、传奇、惊悚等诸多元素的电影《神秘的大佛》。

有人说它是“新中国最早的武术电影”,有人说它是新中国商业电影的先锋、当之无愧的“票房冠*”,也有人称它为改革开放后“一部里程碑式的电影”,是百花齐放中的“一朵花”。然而,在电影拍摄前后,《神秘的大佛》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争议与批评,说它是“打打闹闹”“格调不高”的艺术的堕落,一度连能否公开放映都是未知数。

这部电影命运的一波三折,见证了改革开放初期文艺界的舆论交锋,留下了转型期社会在解放思想中发展进步的小小印记。

拍摄《神秘的大佛》时,很多群众演员都是乐山当地支援的,有时候群演不够,还会从围观的人群中临时拉人。

影片中的武术动作,走的都是实实在在的路子,为此特意从国家体委请了武术教练。

“新、奇、怪”

年,是很多老文艺工作者不能忘记的一年。这一年10月30日,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。

作家王蒙记得,老文艺家们有的坐着轮椅,有的拄着双拐,有的说话已不清楚,但每个人都清楚地听到了主席台上邓小平的讲话:“写什么和怎样写,只能由文艺家在艺术实践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决。在这方面,不要横加干涉。”全场掌声如雷。

邓小平是代表中央致辞祝贺的,他重申文艺工作必须坚持“百花齐放、推陈出新、洋为中用、古为今用的方针,在艺术创作上提倡不同形式和风格的自由发展,在艺术理论上提倡不同观点和学派的自由讨论。”王蒙写道,第四次文代会是一个转折,中国的文艺进入了新时期。

邓小平的《祝辞》犹如一声春雷,带来了电影界的春天。讲述小人物故事的喜剧片《瞧这一家子》、悬疑电影《戴手铐的旅客》、女主角不停变换时装的浪漫爱情片《庐山恋》、反思历史的《天云山传奇》、农村题材的《喜盈门》、描述知识分子困境的《人到中年》等电影纷纷上映,一时之间百花齐放、各放异彩。

张华勋导演的电影处女座《神秘的大佛》(以下简称“《大佛》”),就是这一时代大潮中的浪花一朵。

张华勋,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,年进入北京电影制片厂工作。第二年,他作为崔嵬导演的助手,参加了电影《小兵张嘎》的拍摄。当改革的春风吹到北影厂时,张华勋已进入不惑之年,但他渴望创作一部有个性的作品。

恰好,年下半年,张华勋结识了鲁彦周、谌容等作家和编剧。那时,鲁彦周正在改编他的小说《天云山传奇》,谌容的成名作《人到中年》尚未面世,她正在创作的是《永远是春天》,而张华勋正在修改电影剧本《这不是传说》。几位创作者的交流中,张华勋谈到自己“新、奇、怪”的创作思想:所谓“新”,即不断学习求索;所谓“奇”,广大人民群众所认可的事情,一定带有传奇的色彩,带有神秘惊险独特的特点;所谓“怪”,则是人的个性。这种观念引起了鲁彦周和谌容的兴趣和探讨,两位作家都热情地鼓励了他。

张华勋没有辜负两位作家的鼓励,带着“新、奇、怪”的创作思想,他想到了乐山大佛。他是四川彭州人,夫人杨从洁是四川乐山人,还在乐山大佛脚下的任家坝上过小学。那时,乐山大佛远没有今天闻名遐迩。张华勋有了朦胧的想法,能不能围绕传奇的大佛做点文章?

他请夫人帮忙搜集关于乐山大佛的资料,去图书馆查阅《乐山县志》,和其他三位剧本作者谢洪、陆寿钧、祝鸿生前往乐山搜集素材,果然大有收获。传说,为了修建乐山大佛,有一位石匠幺哥吃住在修建大佛的凌云山上,整整三代人没有下过山。另外,大佛所在的凌云山及四周的各个山头上,已经发现汉代时期大小不同的各式墓穴共一万多个,其中不少墓穴被人盗过。乐山文管所的同志还说,过去曾有人在乐山大佛的心窝处取出过铜佛。

最触动张华勋的,是唐朝韦皋写的《嘉州凌云寺大弥勒石像记》。这篇文章记述了唐朝海通和尚修建乐山大佛的故事:唐朝开元年间,嘉州(即今乐山等地)凌云山麓的三江汇流之处,水流湍急,舟行至此,往往出事。海通和尚见此不忍,立下宏愿,要修建一座大佛来镇压江流,为民造福。他遍行大江南北,募化钱财,以开凿大佛。没想到,大佛动工后,当地的贪官竟想侵吞这笔佛财,海通愤怒地拒绝:“自目可剜,佛财难得!”最终海通以挖下自己双眼的代价,吓退了贪官。可惜,海通主持修建大佛八年,最终积劳成疾而逝,才修到肩部的大佛不得不停工。多年后,海通的徒弟领着工匠继续修造大佛,由于工程浩大,大佛修到膝盖时,再次停工。又过了四十年,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捐赠俸金,大佛得以继续修建。就这样,历经前后90年,中国最大的摩崖石刻造像终于于唐德宗贞元十九年(公元年)完工。

千年大佛、汉代墓穴、三代石匠、贪官夺财、海通护宝,不正与他想探求的“新、奇、怪”思想完全吻合吗?尤其是石匠幺哥和海通和尚的事迹,深深感动了苦孩子出身的张华勋。他更加坚定了创作的主题:河山永存,民众之功,乐山大佛是劳动人民的伟大创造,但修建和保护大佛的人们却鲜为人知。如果以乐山大佛为背景,写一个人民建造、保护大佛的传奇故事,观众一定会喜欢。

《神秘的大佛》剧照,右一为葛存壮饰演的沙舵爷,左三为刘晓庆饰演的梦婕。

剧本是一朵花

主题既定,故事的主线是什么?张华勋告诉记者,他和几位作者设想过好几种方式。最初,想以石匠幺哥和他的女儿梦婕为主线,着重表现幺哥一家的悲惨遭遇,转念一想,这样写无非是俗套的悲欢离合故事。当时正值进口片《尼罗河上的惨案》和《追捕》热映,他们又设想写成推理影片,但担心警察的戏份太重,偏离了底层百姓。

思来想去,再三讨论,他们决定做一次大胆的尝试:拍摄“一部神秘、惊险、风光和武打相结合的具有民间传奇色彩的影片”,以石匠女儿梦婕、归国华侨司徒俊和海能法师多条线索并进,讲述一批爱国志士保护佛财的故事。

年1月5日,《大佛》剧本完成。正如张华勋所想的那样,剧本神秘惊险,悬念重重,并且加入了久违的武术元素。曾任北京电影学院副院长的张客教授看完剧本,就被故事情节的诸多“意外之笔”和题材样式的“独创性”吸引了。剧本送到北影厂厂长汪洋家里,恰逢汪洋从日本访问归来,他当即决定投入拍摄:“剧本不错,是百花园里的一朵花,而且是人民群众一定喜欢看的。”

武术,中国四大国粹之一,但在改革开放初期却没有得到正确认识和重视。那时,港台地区的《精武门》等影片蜚声国外,就连越南农民家里,都挂着李小龙的画像。而在内地,自新中国成立后,银幕上还从未出现过武术片,武术似乎成了电影的“禁区”,“一提到武术,就认为是打打闹闹的东西”,没有思想内涵,难登大雅之堂。

张华勋的观点不同,在他看来,“武术是中华民族的祖先留给我们的文化瑰宝,具有极其鲜明的民族风格和中国气派。”采访时,他一再强调,“武术”不是“武打”,武打只是打打杀杀,看个热闹,而武术是有文化内涵的。尽管很多人赞誉《大佛》是新中国最早的“武打片”,但张华勋拒绝这种标签,坚称自己拍摄的是武术电影。

在武术尚未被主流认可的时代,汪洋厂长果断支持探索新路的《大佛》,令张华勋喜出望外。

虽说意外,也在情理之中。汪洋是老电影人,早在年,就担任了北影厂厂长。他参加过延安文艺工作第一队,年他作为队长组建了华北*区*治部电影队,创建了史无前例的“一辆大车上的电影制片厂”,成功制作出《自卫战争新闻第一号》等有声纪录片。巧合的是,年汪洋访问日本时,中国驻日大使符浩建议他,拍一点惊险样式、有风光又有武术动作的影片,说这种影片在世界上尤其是东南亚很受欢迎。回国第一天,张华勋恰好就送来了与建议完全吻合的剧本。

2月21日下午,北影厂领导小组讨论《大佛》剧本,最终一致同意投入拍摄。

4月10日,《大佛》摄制组召开成立大会,汪洋在会上对摄制组寄予厚望,“打出我们民族的特色来”,“把全国第一个风光武术片拍好。”北影厂的支持,令张华勋大受鼓舞,那时,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电影的命运之坎坷。

《神秘的大佛》海报

进乐山取景拍摄

年四月,《大佛》摄制组全体成员从北京站出发。轰轰隆隆的火车载着摄制组到达四川成都,换汽车,经双流,过新津,到彭山,再经眉山,过夹江,终于到了乐山。

按照现在的说法,《大佛》可以算得上是“豪华配置”:所有的外景都在风光秀丽的乐山和峨眉山实景地拍摄,演员更是“明星阵容”。饰演女主角梦婕的是当年最受观众喜爱的刘晓庆,饰演反派沙舵爷的是葛存壮,饰演海能法师的是管宗祥,饰演童年梦婕的则是当时才十几岁的陈小艺。

当时,刘晓庆还是成都*区文工团的演员,凭借电影《小花》崭露头角,很快又因出演《瞧这一家子》斩获第三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配角。刘晓庆在自传中写道:“报刊、广播都出现我的名字,观众赞誉的信件如雪片似的飞来,一下子我成了一颗‘明星’。”还有一位观众写信给刘晓庆,说重庆有一位挑剔的男青年,一直选不到理想的对象,别人问他要什么样的姑娘,他说:“就要刘晓庆那样的!”

如此当红的“明星”刘晓庆,那时也只是摄制组中平等的一员。张华勋告诉记者,汪洋看过《小花》,认为刘晓庆“在表演上很有潜力”,建议由她来演梦婕。于是,张华勋把剧本送到成都的刘晓庆家里,他甚至没有见到刘晓庆本人,只是向她的母亲转达了汪洋的意见,几天后刘晓庆回话,女主角就这样定了下来。

饰演梦婕,对刘晓庆而言是一次全新的尝试。电影开场时,她是沙舵爷府中的家庭教师,甚至屡次被怀疑是反派,最后真实身份揭晓,才知道她是石匠幺哥的女儿,武功了得,为报杀父之仇隐姓埋名潜入沙府。因此,她不仅要演绎多重身份的神秘感,还必须在武术打斗上刻苦磨练。

不只是梦婕,影片中的沙舵爷、海能法师等多个人物都是会武功的。对于这些角色,张华勋最初想找一些会武术的演员。汪洋担心他第一次独立拍戏,用非职业演员表演上可能出问题,才选了大众更熟悉的专业演员。如此一来,学习武术、拍摄武术动作,成了导演和演员们面临的一大难题。那时,港台地区的武打电影很难看到,职业化的武术指导、武术替身更是闻所未闻。第一个吃螃蟹的《大佛》摄制组,完全没有经验可供借鉴。没办法,北影厂只能向国家体委借人,最终借来了武术处处长成传锐和擅长猴拳的全国武术全能冠*王金宝等。

在武术“国家队”的指导下,演员们开始了进组后的第一件事——练武术。在电影中扮演海能法师的管宗祥——也就是人们熟知的导演管虎的父亲,时年53岁,他后来回忆:“(到乐山后)仅休息两天,全体演员就开始练习武术,我自然也不例外。”于是,在乐山市体委的练功房里,每天清晨,都能看到身着运动衫的演员们,时而翻身腾跳,时而激烈对打。

张华勋告诉记者:“在《大佛》武术动作的安排上,走的都是实实在在的路子,而不是呼风唤雨、飞檐走壁的那种武侠式的假定动作。”今天,看惯了武打特效的观众,回头看《大佛》中的武术动作,可能会觉得稍显粗糙。尽管如此,当时演员们不论名气大小,为此吃的苦头可比今天的“流量”们多太多了。

葛存壮拍摄时已经51岁,今天的观众更熟悉他的儿子葛优,实际上葛老爷子留下的银幕形象丝毫不亚于儿子。《小兵张嘎》中的龟田、《南征北战》中的敌参谋长、《小花》中分饰两角,个个经典,以至于葛优一直犯怵跟他同台飙戏。资历深、年龄大,葛存壮所有的武术动作仍然是真打、真摔。他的敬业精神和对沙舵爷的精准刻画,让张华勋与之结下了几十年的不解之缘。此后,两人先后合作了电影《武林志》和电视剧《姊妹行》。一直到年,张华勋的儿子张扬导演拍摄《飞越老人院》,老艺术家葛存壮还积极参演。他花了两个多月时间做准备、想造型,计划参演患有帕金森症的老金。遗憾的是,最终还是由于身体原因没能进组。

刘晓庆在电影中使用的器械是绳鞭。为了掌握要领,除了剧组的道具鞭子,她自己又花钱做了一条鞭子,走到哪儿带到哪儿,一有工夫就抽出鞭子甩打几下。拍摄时,有一个镜头需要她整个人连续好几次,结结实实地摔在硬邦邦的青石板上。刘晓庆刚试了一遍,起来时手、脚都肿了。实拍时,由于疼痛产生了怯懦心理,拍得不理想,她主动要求再拍一次,拍完后“趴在那里,站不起来,脚、手、身上小血管破裂,青紫了好大的一片,全身动一动都疼。”后来她在自传中感叹,“这是我从事电影工作以来最困难、最艰苦的一部影片。”

作为新中国最早的武术电影,拍摄难,后期制作亦是全新的课题。幕后人员不得不因陋就简,各出奇招。负责剪辑《大佛》的傅正义回忆,电影中有个情节是“怪面人”用飞刀杀人。开始拍摄“飞刀”没有拍好,看起来又假、又缺乏力度和速度。傅正义想来想去,建议用“倒拍”的方法拍摄,再选用几个镜头剪辑使用,果然飞刀往来穿梭,颇为神奇。音效师更神奇,谁能想到,电影中出拳的嗖嗖声是用绸子抖出来的,马蹄声是用手握着搋子、在地板上依据马蹄踏地的节奏敲出来的,而抬滑竿的声音是用破椅子的竹节摩擦出来的。

这是后话,言归正传。谁也没想到,摄制组正在外景地紧锣密鼓地准备拍摄,竟然传来了电影停拍的传闻。

张华勋导演(右二)、刘晓庆(右一)和扮演童年梦婕的陈小艺(右三)合影。

停拍传闻

第一次听到传闻时,张华勋正在凌云山下的江边拉纤。为了写电影中的插曲歌词,他趁着午饭前的一个小时,跑去江边同船工们聊天,然后和船工们一起拉纤,二十分钟拉下来,汗流浃背。

这时,摄制组副组长王连生和另一位同事突然跑来,说:“组里好几个同志接到家里来信,说是厂里都传开了,上面不让拍摄《大佛》了。”张华勋闻言心里顿时七上八下,但他还是冷静地回答:“我感觉这只是传言。没有接到厂里的正式通知,一切工作照常进行。”

在导演的安抚下,一切看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,但摄制组的氛围还是有点不一样了。不时听到窃窃私语,有人甚至说:“看吧,说不定真是瞎忙一场。”过了几天,副导演张泽宇从成都回来,带来了同样的消息:他从峨眉电影制片厂听到消息,电影局让停了几个戏,其中包括《大佛》。祸不单行,摄影师梁子勇和导演张华勋几乎同时收到了北京家里的来信,两封信不约而同地写道,上面可能不让拍《大佛》了。至于停拍的原因,张华勋只是隐隐约约地听说,电影存在很多问题,比如不真实、恐怖、梦婕不像共产*员、艺术格调低等。

这些消息不知从何而起,是真是假,但此时的张华勋已经意识到,传闻绝对不是空穴来风。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:自年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,坎坷十几年,《大佛》是他独立执导的第一部作品,且不说自己和摄制组全员的努力,乐山当地各部门也为这部电影付出了太多。

文化部门抽调三人组成了协拍工作组;电力部门专门拉了一条电线到乌尤山,解决了摄制组的用电和乌尤寺的照明需求;乐山地委刚买来的两辆考斯特面包车供摄制组使用;乐山*分区支援了两辆卡车,供搬运物资、道具、照明器材使用;乐山地区的市文工团、川剧团、杂技团等“要人给人”,随时保证电影需要的群众演员;文管所以及所属的凌云寺、乌尤寺、报国寺、万年寺等,早在筹备阶段就为剧组提供创作素材,拍摄时更是提供场地、准备茶饭不在话下……所有这些支持都是免费的,以至于时隔多年,张华勋还忍不住感慨:“影片的每一个镜头,都包含着乐山***民各个方面给予我们的支持和关怀,《大佛》这部电影的的确确是人民的事业。”

这部饱含人民支持的电影,难道就要这样夭折了吗?

张华勋忐忑不安地向厂里汇报情况,得到的回复是:“大家不要管那些传闻,也不要误会,不要猜疑,戏要坚持拍下去。”不久,汪洋厂长打来了电话,电话证实了传言的存在,同时也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:“有人对拍这部片子有意见,这不要紧,有意见我们改。你一天都不许停,哪怕一天拍几个空镜头也不能停。”

汪洋的电话看似轻描淡写,实际上,刚刚经历过上纲上线的特殊年代,他还能如此坚定地支持一部有争议的电影,实属难得。汪洋本人从未谈及此事的细节,但其面临的压力,从剪辑师傅正义的回忆中可见一斑:“这一颇具胆识之举,受到不少人的怀疑和非议,好像拍摄武术片,就是倒退到三十年代拍摄《火烧红莲寺》的地步,就是模仿港台口味,就是堕落到庸俗低级的深渊。”

果然,停拍风波还有后续。就在摄制组准备上峨眉山金顶继续拍摄时,新的通知来了:北影厂特派老导演李文化同志去乐山看望大家,传达文化部电影局及厂领导对剧本的意见和要求。得知消息,大家纷纷猜测,难道剧本要大动筋骨?如果修改后不符合要求,还能继续拍摄吗?有人不禁嚷嚷:“蜀道之难,难于上青天!”话音刚落,又有人吼了一句:“金顶就在峨眉山,看你敢不敢登攀!”

令人欣慰的是,李文化带来的更多是厂里的慰问和鼓励。至于上面的意见,其实只是对剧本提了一些建设性的意见,甚至,有些问题此前已讨论修改过。比如,一概不提地下*的情节,这样人物的身份设定更加真实。这一点,早在2月份北影厂讨论剧本时,就有多位参会人员表达过类似意见,汪洋当时还说:“就写民众爱国,保护文物,让人去猜想梦石匠他们的身份就可以了。”

剧本很快修改完毕。至此,拍摄工作终于进入了正常状态。

拍摄电影的工作照

《神秘的大佛》剧照

导演剃发

盛夏的一个晚上,在凌云山的大佛一侧,准备拍“寺前夜战”一场戏,消息传开,许多群众爬山越岭,前来观看,围得密密麻麻。摄制组的同志在高温的水银灯下工作,个个汗流浃背……又一个夜晚,拍摄继续进行:沙舵爷两手紧握钢弹,向梦婕打过来;梦婕敏捷地一闪身,伸手把钢弹接住,迅即打了回去,不偏不倚,正中沙舵爷的脑袋,打得他鲜血直流,挣扎哀叫,歪歪趔趔地倒在血泊之中。

这段文字选自年9月7日《北京日报》的报道《夜战凌云山——〈神秘的大佛〉拍摄散记》。报道没有透露的是,沙舵爷中钢弹倒地而亡的镜头中,扮演梦婕的并非刘晓庆,而是导演张华勋。

按照剧本,这个镜头是梦婕掷出的钢弹打中沙舵爷的额头,沙舵爷流血倒地而亡。镜头拍得真实与否,关键看梦婕掷钢弹准不准。实拍前,刘晓庆试了几次,感觉还不错。到了实拍那天,现场围满了群众,都想看怎么把沙舵爷打死。结果刘晓庆用力过猛,钢弹跑偏了,擦着沙舵爷的耳边飞了出去,只能重来。大约半小时以后,演员们重新化好装,准备开拍。大约是考虑到胶片紧张,饰演沙舵爷的葛存壮突然提议,导演打得准,干脆让导演来吧,“反正是个背身,穿上梦婕的衣服,也不会穿帮。”刘晓庆可能有点紧张,也表示同意。

于是,身材瘦小的张华勋换上梦婕的衣服,戴上头套,开拍,假钢弹准确地打在了沙舵爷的额头上,沙舵爷中弹后一愣,睁大眼睛,然后慢慢转身,挤压手中的血囊,血浆沿着藏在袖子和头发里的橡胶软管,从沙舵爷头上涌出……拍摄一次成功,围观的群众一下子兴奋地鼓起掌来。

梦婕的背影不是张华勋在影片中留下的唯一镜头,他还亲自上阵,当了一回出家人。《大佛》讲的是保护佛财的故事,很多情节都发生在寺庙中。然而,电影拍摄时,很多寺庙都难觅僧人的踪迹,就拿乌尤寺来说,整个寺庙穿佛衣的只有一位遍能法师。没有真正的僧人,只能邀请群众演员,结果热心支持剧组的各单位,唯独在这个问题上无能为力。或许是不愿意剃发,或许是别的原因,没有人愿意演和尚。张华勋很无奈,“我们尽了很大努力去做工作,但毫无效果,群众演员是不能强行命令的。”

最后,只能在摄制组内部做工作。开完动员会,还是无人响应。有人悄声议论:“导演要剃头当和尚,我们就跟着剃。”这种形势下,张华勋只得亲自上阵。剃头的地点安排在剧组住的院子里,众目睽睽之下,化装师先给导演剃了光头。大家一看,导演都剃了,美工师、摄制组会计、摄影助理、道具师,还有一位武术教练,纷纷跑来剃发。末了,地委招待所的厨师们也来支持剧组,出演和尚。掌厨的大师傅身体胖胖的,很有辨识度,还在电影中留下了一个举着火把的宝贵镜头。

饰演和尚的群众演员总算凑齐了,没想到,这事儿还闹了个乌龙。有一天,为了配合宣传,剃过发的张华勋穿着僧衣,同另一位饰演和尚的演员一起,拍了几张工作照。正好《成都日报》的记者前来采访,照片刊登在《成都日报》上,被四川老家的张华勋母亲看到了。张华勋的扮相过于逼真,年迈的老人不懂什么是拍电影,一下被勾起了往事。原来,儿时的张华勋和母亲曾遇到一个和尚化缘,那和尚一见面就双手合十,对张母说:“贫僧感觉,你这个娃儿与佛有缘,我想度他去峨眉山修炼……”张母大惊,生气地表示就是要饭也不让儿子出家。几十年过去,张华勋恰好又在峨眉山拍戏,还剃了头,老人一时转不过弯,以为儿子真的出了家,一急之下几天不进茶饭,别人怎么劝都没用。张华勋闻讯,只好放下紧张的拍摄工作,跋涉数百里,火速赶往老母床前,亲自劝说良久,方使老人放心。

拍摄《大佛》,也有不少趣事。看过《大佛》的观众,很多都对电影中峨眉山的猴子印象深刻,那大概是最早的峨眉山猴子争抢游客食物的影像记录。张华勋告诉记者,这场群猴索食的戏拍摄时闹了笑话。开始,道具师给扮演司徒俊的演员张顺胜的吃食不多,领头的猴王发现道具师那里的吃食更多,猴王一声叫唤,猴子们都往道具师那儿跑,根本没有猴子去找张顺胜。大家哈哈大笑,干脆把食物全给张顺胜,把张顺胜的每个衣兜都装满了花生、麻饼。果然,再次开拍,聪明的猴子们纷纷向张顺胜跑去,争抢食物,有的猴子还去掏张顺胜的衣兜,边掏边吃。这才有了电影中趣味盎然的画面。

8月下旬,四个多月的外景拍摄基本完成,此时,整个剧组的所有花费还不足10万元。回到北京后,经过补拍镜头、配音、录制音乐和声效,反复修改剪辑,11月底,张华勋的导演处女作《大佛》终于初具雏形。

文化部电影局和北影厂领导看完了混录双片,反映都不错。局里审查通过,张华勋难掩激动:“从剧本创作到拍摄完成,就像初产妇十月怀胎,经过种种压力、困难和坎坷,终于把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生下来了!”

《神秘的大佛》剧照。海能法师(管宗祥饰)正在向司徒俊(张顺胜饰)介绍修建大佛的故事。图中的画卷《乐山凌云造像图》是美术师王一特意为电影拍摄创作的。

风波再起

年1月,张华勋带着电影拷贝回到四川,进行答谢放映,影片大受欢迎,用张华勋的话说,“火得不得了”。各省市似乎也预料到了电影的火爆,纷纷向电影发行公司和北影厂发来订单,预订拷贝,当时拷贝数已经多达个。考虑到整部电影不超过20万元的低成本,这些拷贝无疑将带来令人期待的经济效益。

满心欢喜的张华勋没有料到,就在这个关键节点上,2月8日,一家大报突然刊发了一篇文章《电影中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》。文章批评一些电影,“出现了一种被称之为‘商业性’——单纯追求票房价值,在艺术上粗制滥造的不良倾向”,其中还点名批评《大佛》,“用瞎编硬凑的离奇情节瞒哄观众,用庸俗的形象和噱头败坏人们的胃口”。

追求票房,在今天的电影市场再光明正大不过,每个电影人都期待创作一部票房冠*影片。但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年,没有市场经济的提法,人们缺乏商业片、娱乐片的意识。那时电影最不可缺少的是教育价值,至于“追求票房价值”,被口诛笔伐似乎是理所当然的。

事实上,尽管《大佛》所呈现的商业萌芽和娱乐性,绝对有“敢为天下之先”的意思,但多年来面对不同的媒体,张华勋反复讲过,他创作《大佛》时根本没有追求所谓的“商业性”和“票房价值”,自始至终考虑的,只是人民群众的喜闻乐见。

这篇文章一出,种种批评纷至沓来,张华勋再次陷入舆论漩涡。电影尚未公映就遭到如此猛烈抨击,实属罕见。百思不得其解的他,只能将满腔愤懑诉诸笔端:“我们没有把《神秘的大佛》看作是什么‘花’,就把它当成一碟四川泡菜吧,也无非是想调剂一下人们欣赏的口味。但是绝不能因为你不喜欢吃泡菜,就非要把泡菜贬低一番不可,说它‘格调低下’,是什么‘发霉的食物’,甚至还认为喜欢吃泡菜的人也是平庸之辈,‘受到庸俗趣味的麻醉’,这样就未免有点太偏颇了。”

同样困惑的还有摄影师梁子勇、剪辑师傅正义和演员管宗祥,大家商议一番,决定以联名文章的形式进行辩白。2月16日,几位创作者带着反驳文章《“深思”的深思》以及北影厂的公函,去了那家报社,然而报社不予发表。

就在这时,传言又起,风传《大佛》将被禁映,中国电影公司已经停止制作《大佛》的拷贝。据刘晓庆回忆,当时连她给一家杂志写的文章,谈到拍《大佛》时的辛苦,也被删得一干二净。这期间,张华勋给电影局和北影厂的多位领导写过信,都不了了之。后来,他才知道,汪洋厂长为了此事,还在中宣部开会辩论了好几天。

面对业内压力,北影厂领导认为,有必要将事情的经过写成报告,向中央申诉。于是,关于电影《大佛》的申诉报告,被寄给了中纪委、中宣部、人民日报编辑部等多家单位。许多年后,张华勋在《大佛情缘》一书中坦言当年的心境:“我紧张过,担心过,害怕过,有许多晚上甚至睡不着觉,常常疑虑重重,乃至做了再挨批斗的准备……”

时代毕竟不一样了,对《大佛》的批评引发的并非全是负面意见,而是开启了一场激烈的争鸣。香港《文汇报》《参考消息》《电影艺术》等媒体,纷纷对《大佛》进行报道和讨论。《电影艺术》接连发表了三篇关于《大佛》的文章,除了导演的解释,另外两篇分别持相反的观点。

持批评观点的,是中国电影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梅朵。其观点与《电影中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》一文类似,认为《大佛》没有教育意义,武打场面没有美感,制造恐怖气氛,对观众进行感官刺激,片中挖眼睛的镜头就是最突出的例证。

表示支持的文章署名是“友民”,这位作者认为,没有必要将武术片这种新的尝试一棍子打死,因为挖了一只眼睛就要禁掉一部片子,更是大可不必。“友民”在文章结尾发人深省地反问,中央一再强调贯彻“双百”方针,“在文艺开始复苏和繁荣的今天,拍出《大佛》这种片子,既不反*也不反社会主义,只是在追求娱乐性上有点矫枉过正之处,又何必大惊小怪,大张挞伐呢?”

今天回头看当时的情况,这场来势汹汹的争论带有明显的时代烙印。那时,保守与开放两种思想并存,文化艺术界和整个社会都在新旧思想的交锋中前行。不只是电影《大佛》,同一时期受到争议的,还有李谷一的“靡靡之音”《乡恋》,还有画家袁运生“大胆”的壁画《泼水节——生命的赞歌》。

幸运的是,《大佛》最终还是在舆论的争鸣与交锋中公映了。年6月29日,《北京晚报》刊出的本市7月影讯中,《大佛》赫然在列,并特别介绍:北影厂彩色故事片《神秘的大佛》是一部具有我国民族传统武打场面的影片,影片围绕着藏在大佛中一笔财产所产生的一场错综复杂、惊心动魄的斗争,表现了正义战胜邪恶的主题。

电影中海能法师(管宗祥饰)被挖眼睛的情节,引起了评论界的批评。

票房冠*

年7月,《大佛》正式上映,压在张华勋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。经历了太多波折与责难的《大佛》,公映后逆风翻盘,取得了惊人的票房收益,拷贝卖到近个,累计观看人次达到了3亿多。

观众对《大佛》的热情,从中国电影公司年编辑的观众反映《摘编》一书中可见一斑:在广州,7月6日至7月31日《大佛》映出场,观众人次,上座率高达85.8%,这样高的场次和上座率,是当年国产片中所罕见的。在上海,影片上映5天,场场爆满,更有甚者,买不到票,就在电影院门口等退票,原本0.25元一张的电影票,在黑市卖到了2.5元两张。

根据文化部电影局顾问陈播先生的报告,《神秘的大佛》从年至年底在全国发行上映以来,共有三亿二千多万人次观看。美国得克萨斯州立大学从事中国当代电影研究的比较文学博士杨莉,据此算了一笔账:以年的平均票价0.25元计算,票房为万元,这比许多学者引用的1亿元略低。即便如此,用年35元的平均票价来计算,3.2亿人次的票房总额也超过了亿元。相比之下,截至年3月,中国有史以来的票房冠*《战狼2》的总收入是55亿元,仅为《大佛》的一半。杨莉认为,《大佛》一片“在年是当之无愧的票房冠*”。

不过,当年并没有票房的概念,和那个时代的所有影片一样,在中国电影公司统购统销的前提下,巨额票房收入与导演并无太大关系。张华勋一度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看过《大佛》,他只知道,全国各地的观众来信纷至沓来,最多的一天收到过二十多封,粗略估计,当年收到的来信少说也有上千封,把所有的信件收拾起来,足足装了半柜子。他认真地读过每一封来信,发现写信的有*、*、*、民、学、士、农、工、商各个层面的人。

张华勋一直保留着这些曾给了他精神鼓舞的信件,几次搬家都没舍得丢掉。记者采访时,他郑重地拿出一沓观众来信。信件的纸张已经发*变脆,但字里行间依然可以看到观众对《大佛》的喜爱。福建厦门某部队的战士刘春法写道,《大佛》没有追随潮流风向,不像以前影片中的那老一套,敌方都是坏蛋,我方都是好人,尤其是影片摒弃了当前电影“缺爱情不可”的公式化。四川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左孝本说:“看完影片,它使我受到一次美的享受,影片展现了祖国大好河山的奇川异峰,表现了劳动人民的艺术才能。”四川煤炭局的十位工人联名写信称:“我们知道这部影片曾引起了争论,我们努力发现‘反面’之处。但是,我们因为水平有限,实在是未能有所发现……”

鲜为人知的是,《大佛》在国外也颇受欢迎。年,中国驻日大使符浩特意到北影厂观看《大佛》。据他说,日本很多朋友喜欢这部影片,他认为这是“一朵过去没有看过的新花”。年,张华勋随中国电影代表团访问欧洲,他惊讶地发现,在柏林、在波茨坦,代表团走到哪里,都能遇到《大佛》的粉丝。访问罗马尼亚时,其首都布加勒斯特正在上映《大佛》,最大的电影院门口张贴着巨大海报。据介绍,该片的票房收入超过了当时罗马尼亚所放映的其他影片的总和。

国内外观众对影片的喜爱,将乐山大佛这尊一千多年前创建的中国文化古迹推向了全国,推向了世界。据乐山市外事办公室统计,影片公映后,五年内到乐山的游客数量直线上升。《大佛》放映前的年,到乐山旅游的外宾为人次,《大佛》放映后,年至年分别为人次、人次、人次、人次和20人次。由于该片对乐山市的贡献,年,乐山市授予了张华勋“乐山市荣誉市民”的称号。

有意思的是,当初《大佛》被抨击“打打闹闹”“格调不高”,是因为影片中的娱乐化倾向和武术元素。如今,同样的原因,反而让《大佛》在中国电影史上留下了不可忽视的一笔。人们提到商业片这一电影类型时,总是从《大佛》开创了新的路子讲起。这部电影也成了无可争议的新中国最早的武术电影。《大佛》公映后的第二年,香港与内地联合制作的电影《少林寺》引起轰动。年,张华勋的第二部武术电影《武林志》,口碑票房双丰收,获得了文化部年优秀影片二等奖。几乎与此同时,《少林寺弟子》《武当》《自古英雄出少年》《木棉袈裟》《大刀王五》《南拳王》等武术(武侠)片相继诞生,电影艺术领域很快掀起了一股“武术”风潮。在这场风潮中,张华勋和《大佛》是名副其实的“弄潮儿”。

时过境迁,今天再看电影《大佛》,有人感慨“年代感十足”。对此,导演张华勋也不避讳:由于种种原因,《大佛》拍得不够理想。他畅想过很多“如果”:如果按照最初的想法,武打场面全都选用精通武术的演员,如果没有停拍风波,拍摄时间更加充裕,如果电影上映前没有遭遇抨击,中国电影公司没有暂停制作拷贝……

历史没有如果,历史不能假设。四十多年前,上海电影制片厂领导石方禹、北京电影制片厂汪洋厂长和其他领导,审阅剧本时都肯定,《大佛》是一朵花。四十多年过去了,经历时间检验的《大佛》到底是一朵什么样的花?每个人都可以在重看中找到自己的答案,但可以肯定的是,它不仅仅是改革开放初期一朵电影艺术的探索之花。正如文艺评论家解玺璋所说的那样:“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,是中国社会重要的转型期,各种势力、各种思想观念的交锋很激烈。电影在当时是个很敏感的领域,很小的一点事都可能引起轩然大波。”《大佛》一波三折的命运,正是转型期社会在解放思想中发展进步的小小印记。

(原标题:一波三折——电影《神秘的大佛》拍摄始末)

来源:北京日报记者:杨丽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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