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拜读《韩羽集》六卷,晋见韩羽先生,脑海中不由自主地蹦出苏轼《宝山题诗》:“七尺顽躯走世尘,十围便腹贮天真。此中空洞全无物,何止容君数百人。”韩羽先生肚子里究竟贮存了多少经史子集、逸闻掌故,容下了多少五行八作、三教九流,当代画坛、书坛、文坛恐怕罕有其匹,难怪邵燕祥先生称他是“独具慧眼、独具肺肝、独具手腕”的“鬼才”。诚哉斯言!
韩羽先生有三个绰号,个个如雷贯耳。
《中华读书报》年11月11日“坏三儿”
韩羽先生排行第三,小时同学们戏称“坏三儿”,一个贬中带褒、褒多于贬的外号。他很喜欢,视为“骑士勋章”。
那年他七八岁,在官道上画了个黄天霸,手中抡着大刀,腰里别着手枪,简直神来之笔,不由啧啧称奇,小伙伴们闻声围拢过来也赞不绝口。突然,背后一声大喝:“闪开!”小韩羽回头一看,二狗爹拉着驴车冲了过来。说时迟,那时快,一只驴蹄子“扑哧”踩到黄天霸天脸上,又“哐当”一声车轮将黄天霸齐腰轧断,手枪也没了踪影。他望着远去的大车,眼泪倏地涌到了眼角。
“我帮你出气去。”小李五悄悄说。
“怎么个出法?”
“拔他家的麦苗。”
一语惊醒梦中人。小韩羽直奔二狗家地里,拔起一撮又一撮麦苗恨恨地说:“再叫你轧我的黄天霸!再叫你轧我的黄天霸!”
戏台底下是小韩羽的精神乐园。台前大人腿缝里挤来挤去啥也看不见,不如仰起脸从台板缝隙往上瞧有乐趣。突然,一只靴子踩在板缝上,眼前一片漆黑。气死我也。小韩羽随手捡根树枝捅这靴底,一来二去,玩上了瘾。小伙伴争相效仿,都“捅”起来。他们“柿子专拣软的捏”,不碰花脸武生(男),专门对付坤角(女),捅一下便觉着占了天大的便宜,眯起眼睛从板缝里瞅捅的效果。如果招来气急败坏的骂声,那真是其乐无穷!
小韩羽当学徒时干过一件“大事”。他和“少掌柜”送猪肉到各掌柜家,漫天大雾,落叶满径,有点儿冷。他先跑起来,“少掌柜”也跑起来,篮子越来越重,不一会儿就跑不动了。
“少掌柜”呼哧呼哧说:“你替我挎着篮子,回来时我请你一碗豆浆。”
“你替我挎着篮子,我请你一碗豆浆再加一个炸鸡蛋荷包。”
“你说了得算数。”
“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。”
“少掌柜”一把夺过篮子。小韩羽颇为后悔,加了一道防线:“篮子一着地就算你输。”本想吓住对方,没想到反而激起倔劲,“少掌柜”斩钉截铁回答:“行!”大踏步往前走去。
愿赌服输。他看着“少掌柜”喝一口豆浆、吃一口鸡蛋荷包,简直像咬自己身上的肉。“少掌柜”还没吃完哩,又喊“再来一个鸡蛋荷包”。小韩羽气得七窍生烟,动起心思,大喊:“再来一碗豆浆。”他喝了口连声说:“好烫好烫,方便一下,回来再吃。”他一溜小跑回到商号,为自己的金蝉脱壳乐不可支:“到底乡下人好骗,他还坐着傻吃哩。”
豆浆铺要收摊了,“少掌柜”还在傻等,幸亏他带了钱。他含着眼泪进了账房,小韩羽躲进厨房又是一阵乐不可支。
“恶作剧”与韩羽先生如影随形。
韩羽与侯宝林合影老领导田辛甫先生勤恳、朴实、厚道,身上汇集了农民的好品德。一年夏天,他们一起上街,不知谁说了一句:“好热,来个冰棍儿才过瘾哩!”话音刚落遇上买冰棍儿的,田老一面掏钱一面走了上去。一次、两次,好多次,他们摸清了田老的脾气,碰到什么好吃的从不直接说出,只需“点”一“点”,他们称之为“旁敲侧击”,韩羽先生甚至还为此打赌:“前边有个卖糖的,咱们‘点’一下,他准给买,信不信?”果然一“点”就灵。
中国漫画家代表团访问日本,韩羽先生与廖冰兄先生同居一室。廖公耳背。他的三分普通话加七分广东话,弄得韩羽先生时而懂时而不懂。这样一来,不仅是廖公的听觉,韩羽先生的听觉也跟着发生了故障。两个聋子傻坐着有啥意思。韩羽先生灵机一动,和老前辈开起了玩笑。他假装大声说话的样子,表演起“哑剧”来。廖公两手支着耳朵着急地问:“什么?什么?”这一切都在严肃认真的气氛下进行。
韩羽先生捉弄人,也被人捉弄。
一次闲扯,导演阿达嘻嘻哈哈说:“老韩,今天光听你的。”
“听我的什么呀?”
“随你的意,你谈什么我就听什么。”
韩羽先生几杯小酒下肚兴奋不已:“我谈谈京戏唱腔吧。”谈着谈着不知所云起来。阿达说:“不听讲了,听你唱的。”韩羽先生唱了两句,调门儿总拿不准。这时恰好有只猫趴在窗外不停地叫,他又学起猫叫,与猫一迭一声遥相呼应。阿达只是嘻嘻地笑,似乎还带有点诡谲。回到上海,饭后一起看录像,阿达忽然想起来说:“老韩,我给你听一段精彩的!”
“是什么精彩的?”
“一听便知。”
阿达打开录音机,地地道道的山东腔,有说有唱还有猫叫。
漫画家陈永镇先生也捉弄过他。
一天中午,陈先生推门而进:“报社记者采访你。”韩羽先生急忙起床,睡眼惺忪,点烟倒茶,正襟危坐。那小个子记者拿着本本,有板有眼地问,他有板有眼地答,官腔官调,郑重其事。陈先生“扑哧”一笑。韩羽先生思忖,莫非说错话了?
“他就是我的同学沈培。”韩羽先生想起来了,陈先生说过“有位同学想见你”,当时随口而应,随之忘于脑后。谁想到他会来这一手呢!
“坏三儿”确实有股子“坏劲儿”。晚上尿憋急了,不敢独自出屋,就用茅杆捅醒熟睡伙伴;看不惯文工团副团长耍威风,吆喝干这干那,舞台上一拳打将过去;醉眼朦胧兴奋起来剃个光头,开创了省会党政干部的“先河”;上海乘公交车懒得记站名,一次又一次装糊涂:“我不认路,陪我去吧”;想先睹为快叶浅予先生赐画,一本正经说假话:“何时画出何时回去”。等等。
最有意思的是方成先生给他画了幅漫画,他“孤芳自赏”打油:“眉眼一无可取,嘴巴稀松平常,唯有脑门胆大,敢与日月争光。”既以嘲己,又以趣人。岂料三年后林彪将毛泽东比做太阳,他真真后悔那句“敢与日月争光”。五年后文化大革命,惶惶然如“惊弓之鸟”噬脐莫及。一旦云开雾散,他又“旧病复发”,隔壁作家铁凝看得清清楚楚——
韩羽和我是邻居,我管韩羽叫伯伯。我们住在城市的边缘,墙外有农民的菜园,有河坡闲地。晚秋的黄昏,常见韩羽在旷野散步时,蹲在闲地上点火玩儿,他眼前的火苗欢乐地舔尽漫坡的芳草。我在房子里遥望窗外,看见哪儿有火堆,便知哪就有韩羽;日子久了,便也相信,一个六十开外还喜欢蹲在野地里玩儿火的人,肯定还会让年轻人妒嫉。
“调皮捣蛋”与“聪明”、“童心”伙穿一条连裆裤。“童心”与“聪明”一搅和,往往搅得天崩地坼。“坏三儿”一路走来,踢天弄井,童心依旧,捣而不乱,坏而有度。这是他艺术之树长青的活水源头。
“土包子”
韩羽先生的土里土气其来有自。
他的童年撒野在漠漠平林,暧暧村落,割草拾柴,扒瓜摸枣,掏鸟赶兔,吵嘴打架……面对田野风光,小韩羽们随心所欲。“快追啊!”“快跑啊!”“看谁嗓门儿大啊!”长啸仍不足以尽兴,于是大喊:“拉屎了。”大伙争相褪下裤子,齐声“一二三,拉。”
龙凤呈祥韩羽他的艺术细胞同样发轫于“土”。
听评书。街心斜坡上面,残碑粪坑空处,孤灯一盏,人影悼悼,月光如水,白里透青,钱大喜精神抖擞地说起评书。小韩羽穿着夹袄冻得直打哆嗦,却不愿回家添换衣服。尿憋得小肚子一鼓一鼓的也不愿走开半步,生怕漏听几句。他脑子里装满了英雄好汉,整天梦想着飞檐走壁、杀富济贫。
看木偶。戏台锣鼓一响,小韩羽兴奋得一蹦三跳。那土得掉渣的逗人笑出眼泪的木偶戏,迷得他满身是汗地追着那耍木偶的挑担,他到哪里跟到哪里。戏台上的醉汉千姿百态,众生中的醉汉争奇斗艳,但最能将人逗得笑破肚皮、百看不厌的莫过于醉得连扁担和脑袋都分不清楚的木偶。
唱京剧。老憨七痴情皮黄,小韩羽跟他形影不离。老憨七出粪,他坐在粪坑沿上;老憨七挑水,他替其拿井绳;老憨七锄地,他一趟趟来回奔跑……后来拜刘世勋先生学艺,唱、念、做、打,有板有眼,亮开嗓子山东腔荡然无存。他婚礼上过足唱瘾,戏台上粉墨登场,颇有“明星”范儿。
画画儿。小韩羽“咿咿呀呀”时,就爬在场院里画“唱戏的”了,望子成龙的父亲买纸买笔买颜料,带他看遍了方圆十几里的祠庙壁画,每次再三告诫:“使劲地看,好好记住,回家画去。”这种“土法上马”,练就了他超乎寻常的形象记忆。逢年过节、红白喜事,小韩羽成了香饽饽。他学画的劲头更足了,不完全是过去的为了玩儿,当然不是为了艺术,只盼望着有更多机会坐主桌,吃肉吃馍馍,再三感受与年高德劭者一样的“威仪棣棣”。
这位武训小同乡“心无大志”。
他最初认定卖花生瓜子这事不错,挎着篮子,走街串巷,高声吆喝,很认真地跟父母要过钱;后来崇拜说书艺人,英雄豪杰尽活嘴中,每天吃白馒头就肉杂烩菜,可不得其门而入;读初一时想过开间铺子,代人写字抄书,既过写字癮,也能赚吃喝,无奈成了“水中月,镜中花”;去临清说好是干唱戏的营生,戏班子“巡演”了无归期,“等不得也”到商号当了学徒,最高理想混个“二先生”,可学会了算盘,打错了人生,这“二先生”没有关系靠山,即使“大珠小珠落玉盘”也照样白搭。
困兽犹斗之际,二掌柜告诉他:“有个女八路来找你哩。”
小韩羽三天两头到大众教育馆借常人不看之书,早被馆长盯上。这之前,有两个八路找到他家,说:“听说你会画画儿,愿意跟我们去吗?”他们前脚一走,父亲附耳低言:“快躲起来,别给抓了兵。”他一溜小跑躲到郭庄姥姥家。如今二掌柜下了逐客令。士可杀不可辱。他无暇顾及中央军打不打过来了。
“我先来试试行不?兴许以后我不想干了呢!”
“不干了还想干什么去?”
“读书。”
“读书是为了高官厚禄,光宗耀祖,还是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?”
小韩羽面对馆长之问十分茫然。这些道理对一个学徒来说简直不沾边。他只想逃离商号,弄碗饭吃。
突然,隔壁响起胡琴声。
“谁拉的?”小韩羽嗓子痒痒的。
“我们馆里的老梁。”
“高!”他冲着这胡琴毅然决然:“明儿我就搬铺盖卷来。”
难怪他不好意思说“年参加革命”。
韩羽先生从不忌讳自己是“土包子”:老师打发他去取洋糨糊,捧着捧着,打开瓶盖,又瞅又闻,甜丝丝的,按捺不住挖了一指头塞进嘴里;二舅往酒里掺香精,他往同样的酒的酒瓶上贴各式各样的商标,大言不惭说“论造假酒我还是前辈哩”;商号深夜大门紧闭,往棉花里渗开水,他风箱拉得呼哒呼哒,开水源源不断,直透棉花纤维,晾上一夜内湿外干;慰问革命老区,每天一包香烟,顿顿都有酒喝,不抽白不抽,不喝白不喝,两个月下来“白”成资深烟民酒徒;和詹同先生乘火车,两人大嚼烧鸡,牙缝塞满肉屑,刚好旁有笤帚,他掐了两根秫秸苗递过去,俩人剔得悠然自得……也不反感师友“丑化”自己:姜德明先生说“宿舍管委会的大嫂们,以为他是闯进院里来收废品的”;高莽先生“见他手提一个小布包,上面绣着几个英文字,错了两个字母”;艾青先生建议他在画筒上“画上图案,背上它,就更像唱道情的(旧社会唱戏讨饭者流)了”……甚至听到沪上同行说“韩羽这个土包子又带来个土包子”还欣欣然。
“土”而优则仕。韩羽先生倚“土”卖“土”卖出了行情,组织部门连推带拉将他送上河北美术出版社总编辑岗位。办公室通知晚上去工人文化宫看演出,车子停在院内,七点准时出发。韩羽先生“积习难改”,吃罢晚饭早早去占领有利地形。客车内空无一人,他东瞅瞅西瞧瞧,选定既可看街景,又不太颠簸的前后轮间靠窗位置,心满意足地闭目抽起烟来。天慢慢黑下来,人也似乎满了,有人嚷嚷:“都七点了,还不开车?”车外回应:“等等等等,领导还没来哩。”客车终于发动了,车内忽然亮了起来,有人喊:“领导在这里哩!”韩羽先生这才醒悟过来,他该坐旁边的小汽车了,可在客车里呆了这么久怎好意思下车呢!他自嘲:“占了小便宜,吃了大亏。”
韩羽和黄苗子合影这个党外人士当了两个月总编辑挂冠而去。他毫无官瘾,十八岁题写《临清市日报》报头时,市长丹彤点名调他去市政府办公室,电话追了过来,他气呼呼大叫:“我干不了!我只会画画儿!”就将电话一摔。
“你们喝的我敢喝,我喝的你们不敢喝。”韩羽先生有副农民的好胃口,无论生冷软硬、酸甜苦辣,一概接纳,一概吸收,就是生铁蛋子也能消化,而且胃口大得令人“肃然起敬”。他的好胃口专门对付艺术,或土或洋,或古或今,通通拿来,通通消化。即使毒草,亦能转为良药;纵使糟粕,也要提出精华。他总想把画画得率意些、诙谐些、土气些,与之遥相呼应的书法多些率意、诙谐、土气之感,睦邻惠邻。其画其书土头土脑,土极而洋灵秀逼人,功力极深大道无形,似乎“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”。
“奔儿头”
韩羽先生的后脑勺削若悬崖,素昧平生的万籁鸣先生(《大闹天宫》导演)摩挲过:“长得真不错!”他的“奔儿头”,黄苗子先生赞曰:“贮存了智慧,贮存了学问,贮存了幽默狡狯。”
先说漫画。
那个“浮夸风”盛行的年代,《人民日报》头版头条放出《早稻亩产三万六千九百多斤》卫星,著名科学家钱学森撰文提供“科学依据”。韩羽先生被这种豪情壮志所激励,心潮澎湃,夜不能寐,必欲画之而后快。画什么呢?他挖空心思,几易腹稿,最后画了个巨人推山,干得兴起将镐头别在腰间,胯下一弯溪水流过,头顶是未被“力拔山兮”的高山。《让路!》发表后,《文艺报》刊发评论:“漫画家除对坏人坏事进行斗争外,也大可以用自己的笔歌颂我们的时代”。三十年后,《中国漫画发展概论》反思“大跃进”时期的漫画,客观评价《让路!》:“似乎也在一定程度上以漫画的夸张手法,反映了群众开山引水征服大自然的愿望。”
“我画我的。”韩羽先生不因袭旧套,不图解政治,不人云亦云,务去陈言,穷力追新。《缰绳》《听雨图》《无法表态》《瘦小个子肥衣衫》《韩信月下追萧何》等漫画,既不同于丰子恺先生,也不同于张光宇先生,民族民间风格妙趣天成,好似从娘胎里带出来的,朴素天真,清水芙蓉,令人拍案叫绝。
戏曲人物韩羽韩羽先生墙内开花内外香。
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又找他为《八百鞭子》设计人物造型,阿达笑嘻嘻找到住处:“老韩,咱们也合作一部片子,让三个和尚有水吃。”他一听来了劲,干!如何让“一人一个心”变为“三人一条心”?设计成什么样子才便于三个和尚串演一场戏?韩羽先生苦思冥想:第一个出场的小和尚单纯天真、像张白纸,第二个出场的瘦和尚刁钻自私、工于心计,第三个出场的胖和尚贪婪憨直、呆头呆脑。人物变形夸张,色彩红、黄、蓝三色。动画片《三个和尚》播放后好评如潮,先后荣获文化部优秀影片奖、首届电影金鸡奖、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、丹麦国际儿童电影节银奖、菲律宾第二届马尼拉国际电影节特别奖。什么中国漫画金猴奖、成就奖,全国书籍封面优秀作品奖、全国插图优秀作品奖等,韩羽先生该拿的都拿了,不该拿的也拿了。
李骆公、锺惦棐、牧惠、冯其庸、蓝翎等先生慕名求画插图,韩羽先生“玩世以恭”(画论),为他们的大作增色不少哩!
再说戏曲人物画。
韩羽先生既是画徒,又是戏迷,皆有造诣。
他在唐庄“五七干校”劳动改造七年后,原单位拒收,“被分配”到河北工艺美术学校当“教书匠”。课时不多,闲得无聊,就胡乱画画儿。画漫画,动辄得咎,不敢再去招惹。歌颂工农兵,万一“丑化”了吃不了兜着走。画古人,明摆着帝王将相、才子佳人是“封资修”。思来想去,想起了孙猴儿。毛泽东不是“今日欢呼孙大圣”吗?画孙悟空三打白骨精,画成什么样儿也不会扣帽子。于是画了一张,有人要去了,再画一张,又有人要去了,画了一张又一张,那孙猴儿蹦出了保定,蹦到了北京,蹦进了文坛、画坛前辈家中。黄苗子先生戏题:“精生白骨倾人国,插翅难飞,有翅难飞,都盼金猴本领施。谁知手掣金箍棒,左也寻思,右也寻思,急煞旁观道上儿。”
《小兵张嘎》作者徐光耀先生府上也蹦进一张。他瞧那白骨精的眉眼,妖媚中带有贼悍之气,感到有点像那位“女皇”,像发现新大陆一样“童言无忌”了。韩羽先生立马打住:“我可没这想法。瞎猜,可了不得!”
韩羽先生号称“千碟富翁”,肚子里装满成百上千戏本,人情冷暖、是非善恶经由这根血管输入神经末梢。他旧戏基础、漫画夸张、民间用色三管齐下,玩出了傅青主的艺术境界:“高手画画,作写意,人无眼鼻,而神情举止,生动可爱。”
他画《虎牢关》,吴祖光先生戏题:“壮哉白袍将,一以敌其三。今古同一慨,请看虎牢关。”并来信:“我仍想要,主要是我对一以敌三的精神有兴趣”。他画《盗御马》,聂绀弩先生戏题:“吓得三魂少二魂,聊斋陆判夜敲门。君魂自有红须发,万缕飘萧画二墩。”题罢不过瘾再题:“大盗盗家国,小盗盗御马。盗马欲何为?马上打天下……”他画……
萧乾、王朝闻、艾青、谢添、华君武、荒芜、丁聪、田间、张仃、方成、米谷、锺惦棐、锺灵、老烈、蓝翎,包括被毛泽东称为“我们的作家和才子”的省长李尔重等,都为他取神舍形、近于天籁,但笔墨比关良前辈更耐人寻味的戏曲人物画所勾引,要了又要,代他人要。臧克家、钱仲联、启功等先生欣然为韩画题诗题跋。韩羽先生乐得屁颠屁颠!画得屁颠屁颠!
三说杂文随笔。
韩羽先生一肚皮“无字之书”,一肚皮“有字之书”,二者掰开揉碎,水乳交融出的文字就别有一番风味。《田野的雨》开头几多泥土芳香——
一下雨,整个上湾街成了猪圈,咕叽咕叽,一踩就是一脚烂泥。西邻馍馍房的寡妇妹妹的哥哥,八成是馍馍卖不出去闲得无聊,少腔无调地唱个没完。瞅着流淌着的眼泪一样的檐溜,听着号丧的声腔,“凄凄惨惨戚戚”,烦透了。
“处女作”首发《河北文艺》,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很快全文广播。他趁热打铁写《夏》。编辑建议插图。他谓:“文画结合得好,固然两美;结合不好,则是两败俱伤。”宁肯不发,也不干这傻事。
与黄宗江、邵燕祥、黄苗子、丁聪合影艺术的春天来了。韩羽先生甩开膀子,在《文艺报》《瞭望》《书屋》《漫画世界》开专栏,在《人民日报》《光明日报》《文汇报》《随笔》发文章,像一头“野生动物”(廖冰兄赐)撞进象牙塔。他“白话为常、文言应变、俚语见真、趣以玩味”的文风,引来一片惊呼声、叫好声。
首届鲁迅文学奖杂文奖揭晓,前后两名获奖者为省部级高官,二、三、四名依次为何满子、邵燕祥、韩羽先生。这可是杂文界的状元、榜眼、探花啊,居然让“画匠”占了一席之地!
韩羽先生朝章国故,信手拈来,俚言土语,咳唾成珠,得益于“学富五车”。他十五岁就“囫囵吞枣”过《国家与革命》《论费尔巴哈》等大部头哲学著作,名人传记、唐诗宋词、野史札记等逮住什么读什么,纵使“破四旧”时还“顶风作案”,焚烧什么就悄悄抢救什么,批判什么就愈加带劲阅读什么,擦出思想火花就简单摘抄下来,标注书名页码。
他说:“我读书的时间比画画儿多一些,咬文嚼字的时间比画画儿多一些。”初稿出来,韩羽先生贴在墙上,左瞧右瞧,左改右改,有时饾饤短文得打磨好几天。这是兴趣使然,“趣”的酵母将才、学、识酿成“美酒”,理因趣而益彰,趣因理而益浓。即使三言两语题跋,取长补短,连打带踢,像民歌,像短诗,像小品,文心画意,珠联璧合,双峰并立,各妙其妙,可称今日之《东坡题跋》《山谷题跋》《放翁题跋》矣!
韩羽先生最自豪的“嘀咕”:“你有本事也长个‘奔儿头’啊!”这是身心健康的表现,也是文化自信的“显摆”。像他这样画、书、文三绝(怪)的野生杂交优良品种,不能无一,不能有二,只此一家,别无分店,百年难遇,可喜可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