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年少断了他离宫的后路,留他在宫中当了伺候我的奴仆。
他做了我的宿卫,手上沾满了鲜血。
踩着万人尸骨坐上高处的宝座后,我赐他一杯毒酒,他索性将杀人的匕首架在我脖间。
可我巧笑倩兮,看着他隐忍的双眸:
“李鲤,你下得去手吗?”
1
我少时时常被母后念叨,要帮助亲生兄长争夺皇位,每时每刻都要站在他的立场上。
兄长体弱,我便做了侍奉他汤药的那个人。
我很听话,母后让我做什么,我便做什么。
直至我亲眼看见母后用一碗红药致使宫里美人不孕,又施计害死他人,我动摇了。
母后害死的人,都不喜欢母后和我,她说她们该死。
我想起大姐姐曾与我说过,父皇俊朗,会推她的秋千,给她买各种好看的衣裳。
可父皇根本不会来看我,可见他跟她们一样,亦不喜欢我。
不喜欢母后的人都被母后杀了,不喜欢我的人,我为何不能杀?
所以我对母后说:“我也要争那个位置。”
母后大骇,我又指了指入宫祈福的小沙弥:“我要他当我的皇夫。”
小沙弥面带惊恐,手中原本提着的水洒了一地。他跪在地上,不住地磕头,让母后饶命。
最后母后堵了在场所有人的嘴,狠狠地扇了六岁的我一巴掌:
“温淑,谁教你的这些话?!”
但母后唯独,没有让那位小沙弥闭嘴。她跪在金銮殿上求父皇,让小沙弥当了我的贴身侍奉的人。
她没有听我的大言不惭,反而听进去了我后面的话。
2
小沙弥被迫还俗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我床前求我。
我以为他是不想成为太监那般的人,学着母后安抚人的语气对他讲,他年纪小不需要成为太监,只需每日供我消遣即可。
或许是我说的话将他太过比作一件物件,他又哇地一声哭出来。
我实在烦得很,推了他一下:“你能不能别哭了!旁人想侍奉我都不能侍奉呢,听着就烦!”
但是夜间,他依旧长跪不起。
我好奇地想问他不疼吗,先前我跪几刻钟便嚷嚷疼,他为何能坚持如此久。
但我还未开口,外头的婢子都跪了一排,说着陛下万安之类的话。
许久未来母后宫里的父皇,在考了几句兄长的功课后,摩挲着我的发髻,说着“果然相貌出众,与你娘年轻时肖像”。
母后一脸欣慰地瞧着我,也像在瞧一个物件。
我莫名有些害怕。
他们问我给没给小沙弥取名,我摇摇头。
他们说得对,是应取的。
小沙弥说他名显尘,我蹙眉看着晚膳上的鲤鱼,索性道:“你就叫李鲤罢!我用着习惯就行。”
他的眼泪又落了下来。
“不是,我不是想害你的意思,把泪憋回去!”
3
李鲤在宫里时,常常去宫里建的佛庙里祈福。
我跟姑姑学完功课后,披着星月去接他回来,他每回都极不情愿。
我有一日问:“那佛祖真的比我都好?你日日瞅祂,祂能给你俸禄吗?”
他说他不在乎,我很奇怪。
我清晨练习女红与琴棋书画,下午还要在母后一双鹰似的眼下诵读诗歌与礼仪,晚间还要侍奉兄长用药,图的便是每日母后赏的几两银子和几句夸赞,他倒好,竟什么也不图。
世上怎会有这般奇怪的人。
我与他路过锦鲤池喂鱼作乐时,太子也带着下人走过来,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劲儿,仰头看我:“淑妹还顾这傻子呢?”
我非常喜欢太子极高的地位。
他每回玩乐都会有一群人伺候,长大后还能住大房子,且每日都能见到父皇。
自母后扇我巴掌后,我便不敢展示半分关于夺位的想法。
彼时我尚不知道夺位意味着什么,只知道太子是独有这份殊荣,这份殊荣兄长要抢,我为何不能抢?
我看不惯他那趾高气昂的模样,没好气地道:“他不是傻子。”
我的语气太过生硬,随行的婢子和李鲤都拉了拉我的衣袖。
他不在意,却上前扯我的束发和衣袖,说我不知好歹。
我平生最厌恶旁人不由分说与我动手,我便发狠地推开他。
他也不过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孩童,被我一推竟生生撞到栏杆,翻过锦鲤池。
我扶正我的发簪,保持着最后一丝礼仪,起身便要走,李鲤拽住我:
“殿下,置之不理者,佛祖要降罪的。”
我问他:“佛还说善恶皆有果呢!你怎不知我便是他的果?指不定我今儿碰见太子,就是佛让我惩罚他的!”
正说着,太子被人救出来,在地上呛水。
李鲤声音低了几分,道:“佛还说不能杀生……”
我拽着他远离锦鲤池,学着母后的模样板起脸:“你看见我害人了?李鲤?”
我凌厉的眉眼打量他全身上下,他吞了吞口水,缓缓地捂住自己双眼:“公主明鉴,小人眼瘸,只记得今夜的锦鲤分外好看。”
我赞许地点点头:
还是母后这招好用。
4
我深知自己犯了大错,回宫寻到母后便很自觉地找了个蒲团跪着。
兄长自书中出来,替我温茶,问我怎么了。
我拽了拽母后的裙摆,两颗泪珠唰地一下滚出来:“大哥哥今日对温淑动手!”
母后连忙垮了脸,命我跪着,自个儿去找父皇赔罪了。
我不明白,明明是对方有错在先,怎是我要受罚。
太子最是小气,一旦受了委屈必定会缠着父皇诉苦。我看不惯他那副模样:他仗着自己的身份总能全身而退,嘴脸像极了骄傲自满的大公鸡。
跪了半个时辰,我悄摸摸对站着的李鲤道:“疼,你去给我换个软点的垫子。”
李鲤瞪圆了双眼,好像没想过还可以这样子做,一动也不动。
我撅了撅嘴:我又不是没有挨过打、受过训,既然是注定的训斥,我可不能受这等委屈。
便在我重新跪上舒舒服服的软垫后,父皇义愤填膺地闯进来瞪了我一眼,随后示意底下的人带走李鲤。
我心中盘算了一大堆,想着如何跟父皇说太子的恶行,却被现实浇了一盆凉水。
我急匆匆地拉住李鲤的手:“为什么拉他?”
“太子殿下说这等下人教坏公主,公主不敬兄长,全然是下人管教得不好。”
一旁的老太监一气儿说了许多,我死死地拉住他的衣襟,只记得他眼中的恐惧。
我喊:“父皇,是太子哥哥要扯我的束发,是哥哥礼仪不端!”
他们依旧视若无睹,李鲤的热泪不住地掉,变为荡起我心湖的涟漪。
那些人在我眼里骤然变得没有眼睛、没有面孔,皆戴了张冰冰凉凉的面具。
李鲤的泪洒了一路,从我身侧洒至门口,歪歪曲曲得像极了晕染的墨痕。
他虽落泪,但没有出声。
我瞬间垂头如丧家之犬,僵持几刻才不甘道:“是孩儿错了,孩儿不应不敬兄长,让太子哥哥烦心。”
向来都是如此。
父皇偏爱太子,太子又极其厌恶我,所以谁都能将我心爱的东西拱手让人,谁都能让我受委屈。
先前尽心服侍我的姐姐只不过替我说了几句好话,父皇看她姿色不错,便要了她做美人。
可明明,我曾不断明示过,姐姐在宫外有一位等了她十年的竹马。
好似所有人,都可以将我的一切东西夺走。
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拉着呆若木鸡的李鲤下去,想去拦住他们,却不敢动弹分毫。
父皇命人丢给我一本女戒,就忙着去哄他的儿子。
那日我第一次明白一个道理:
原来权势如此诱人,可以是非不分,无顾忌地偏心旁人,无道理地掠夺一切。
我无声地望向在读史书的兄长,他察觉到我视线后,也无声地放下书替我披上外衫,与我一起跪坐着帮忙抄书。
我声如细纹,几乎卑微地拽着他的衣袖:“朝哥哥,可以将权势让给我吗?”
他执笔的手一抖,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。
得,又要重抄。
5
李鲤在黑屋待了三天三夜,身体上有不少被藤条抽过的痕迹。
我瑟缩地看着婢子为他上药,嗫嚅着开口:“要不,你还是离宫罢?”
他没有哭泣的声音,但他眼里还是唰一下滚出眼泪。
我问:“都说离宫了,你还哭什么?”
“师父定是不让我还俗了,现在你又让我出宫,敢情我是想来就来,想去就去的人吗?”
我左思右想,好像是这么个理儿。
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李鲤跟我侍奉还能活命的法。
此刻母后在旁眼眸深沉,在我耳畔低语。
李鲤入宫前本就有武学的功底,若以宫中宿卫养着,或许能保一命。
我与母后一拍即合,让他拜当今羽林丞为师,日后既可护己,又能为我所用,再也不会是旁人所称的“傻子”。
彼时我尚不知晓宿卫到底适不适合李鲤,只知道若将他一贯任性地留在身边,或许便会像那位姐姐一样,永不相见。
他在羽林丞那里学了几日,寻机会入宫见我的时候脸上带伤,我盯着他被日光晒得黝黑的脸上的血痕,问:“羽林丞,他打你?”
他赶忙摇了摇头,拿小手胡乱的擦,说是练武的时候站姿不稳,摔的。
他说跟着羽林丞很苦,想求回宫。
我看出他的心思,让他看我的手。
近来母后愈加对我严格,言明北方边境的君主喜欢听琴瑟和鸣之声,只一首阳春白雪便叫我练了几十遍。
我的手上本应十指不沾阳春水,指腹却被厚茧悄然覆盖,甚至还有些没擦干净的血迹。
我吓唬他:“若你回来,我要你一同陪我弹琴!”
他被吓得疯狂摇头,再也不提回宫二字。
我满意地弯起眉眼:“这样才是。兴许这些都是佛祖祂老人家给你的历练!”
“那这些也是给您的历练?”
他指着我那双手,眼底的疑惑加深。
我冷哼一声,藏起手上的伤口:“那是自然!等你长成了,我就不用这些磨炼,你也能保护我了!”
他却带着困惑的口吻,问我,为什么他要来保护我。
大姐姐及笄后都是父皇亲自指派的暗卫和侍卫,为何偏偏我在及笄之前,母后就为我选好了人选。
为何姊姊们学习不用像我这般刻苦,而我却因为邻国使臣的一句话,要换满手血迹。
我漠然置之,打个笑话略过他的问话。
而答案于我及笄之年,悄然揭晓。
那年,母后怀孕了。
她与父皇说,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,或许能拥有自己的女儿。
5
及笄礼成,我顶着繁复的钗环退场,碰见了长成少年的李鲤。
不过九年的蹉跎时光,他已然变了许多。
少时常搁在手边不离不弃的佛珠,已换成了透着寒霜气息的长剑,眉眼之间的怯懦和卑微被坚毅取而代之。
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。
我提着华丽裙摆走过长廊,并未认出他,只当不过是一介极普通的侍卫,问他为何停留在这里。
我头上的钗环流苏摇晃得作出清脆响动,他看着我精致的妆容和满头饰品,抬手欲为我扶一扶,最终在我疑问的目光下放手,轻声道:
“殿下,卑职李鲤,来您这里当职。”
眼前之人与少时泣涕涟涟的男孩面容重合,我这才辨认出来,他是年少因我一句话便留宫的那位。
他遵守诺言,回来护着我了。
我想,我应先请父皇与母后将他赐予我的。
可是我走到母后屋内门口的时候,听见他们玩笑的声音。
母后带着满心欢喜,语气欢快,说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,或许能拥有自己的女儿。
原来我不是他们的女儿。
我支开随行的婢子,独独留下了李鲤。
在那些震撼人心的只言片语中,我捡起零碎的线索拼凑出一段埋于红墙底下的故事。我听见他们称我的娘亲为“狐媚”,她曾于后宫掀起澎湃的惊涛骇浪,逼得母后专攻心计。
若非尚需一个女儿与外邦联姻,彼时处于襁褓中的我亦不可能活至十五岁。
他们与外邦使臣约定,我及笄之后,便是我和亲之时。
头上的钗环瞬间变得重了些。
原来我的一切努力,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。
父皇并非不喜欢母后,他只是不喜欢母后身边的我罢了。
日光直直照射到眼眸,我感觉右手有黏腻的触感。我偏头看去,只见鲜红的血自伤处爬到指甲缝隙中,再滑向那暗色的衣裳肆意向地上落下。
那血是李鲤的。暗色的衣裳也是他的。
在我没有察觉之时,他默然将手塞到我的掌心里,代我承受了体肤之痛。
他的手腕被我的护甲掐得青紫一片,我缓过神放开手,看到他紧皱的眉头。
彼时我还保留着一点幻想。
十五年前,外邦强大,我们必须用和亲之类的无奈伎俩保一方百姓安宁。而如今风水轮流转,我想我们已经不用再和亲,我依然是他们的孩子。
于是我装作若无其事,掩掉眼底翻涌的惊慌,开口去要他们赐我李鲤。
谁想母后抚摸着小腹,让我去为兄长煎药。
我由母后的心腹看着,不能在屋檐下偷听到分毫,所以我不知晓他们向李鲤说了什么。
只是为兄长煎茶的时候,我的手被烫出了一个泡,滚烫的触感好像一直延伸至心尖,我惶惶不安,好似有什么坏事即将降临。
李鲤自母后那里回到身边,我问他母后说了什么。
他不肯说。
我想威胁他,有意作出严厉的面容。
但他早已不是当年吓得泣涕涟涟的孩童,便连适才我将恨意施展到他身上时,他也没有落一滴泪。
我自讨无趣,听着水沸的声音。
忽地,他说了句话。
他说的什么,我没听清。
因为有婢子在长长的宫道上,高喊着走水了,声音高过了他。
走水的宫内,住着曾经服侍过我的姐姐。
6
我跑动的时候,需得抬手扶着头上钗环,唯恐它们因张扬的动作而坠地,因而我赶到后,只能看到那位姐姐被抬出来的样子。
她面目全非,尽是火烧的痕迹。李鲤将我带至身后,挡住我的视线,说了一嘴:“殿下,别看。”
我想起来及笄前夜,从母后宫里悄悄托婢子给姐姐传话,说我想吃她做的桂花酥。婢子端着她做的桂花酥回来时神情慌乱,不时瞥向母后寝殿的方向。
我浑浑噩噩被李鲤带回宫,他守在窗边,跟牑窗外流动的月色一起投在我身上。
我想起来要为他的伤口上药,他百般推脱终是拗不过我,松了口让我出来为他上药。
若是入睡的婢子醒来看见我笨拙的上药手法,应是再困也看不过去。我被侍奉了十几年,第一次伺候旁人,总归是不习惯。
但李鲤全程没有喊痛,我问他疼不疼,他只是摇摇头。
我上完后,看着他额头因隐忍而渗出的细汗,沉默不语。直到夜风吹响树叶,他在一片沙沙声中欲提议我回屋就寝,我突兀地说:“那位姐姐,是因为我而死的。”
他摇摇头,说那只是场意外。
我又说:“李鲤,你觉得母后从前也是这般,杀死我母亲的吗?”
我心里自有认同的答案,可还是问了出来。
白日里我分明是听见了,我的亲生母亲同样葬身于一场大火。在母后满心欢喜的话语内,我的母族曾犯下滔天大罪,母亲在寒冬腊月里守着微薄的炭火,在后宫永远身披罪孽的斗篷,却亳不满足。她不仅用尽容貌优势勾得旁人心肝颤动,更借父皇出宫私访之机大行鱼水之欢,而且还用伎俩使母后子嗣廖廖、兄长体弱。
他们将一切罪过都推给我素未谋面的亲人,但母后所干之事又有几分不同?
我抬眸看着李鲤,月光照亮了他的半面脸,我瞧见星辰在他眼角处流动,藏入深不见底的黑眸里。
他缄口不言,沉默地用手背抚过我的双眼,擦去晶亮的泪珠。
我才发觉在某一时刻,我的泪如泉涌。
我开始明白,如若违抗权势滔天的人的命令,会连累周遭屈指可数待我好的人,让他们命丧黄泉。他们要我和亲,我便必须和亲,他们将我当成物件,我就必须是物件。
这后宫内,我和李鲤一样,都是掌权者的物件罢了。
这般的思绪在我心头停留得愈久,我流的泪越发多了起来。他用手擦不干,便扯出帕子擦,到最后手帕被我弄湿,我的眼泪还是不断流淌,如一直倾泻的月光。
最后我哭累了,什么也不愿想,直接顺势躺在他的胳膊上。
他的身子开始轻微地颤抖,他轻声道:“公主,您应去房里睡。”
我没听见,或者是说我不欲听见,我只是轻轻地用沾满泪珠的面颊蹭了蹭他的衣襟,敷衍应答了几句好。
夜风无声地扫过树叶,月光悄然从他惶恐的脸上移到我紧紧蹙着的眉头。我看到他不安地望着我,徒生出一股别扭感觉,我索性阖眼靠着,声若蚊蝇:
“你现在还有佛珠吗?”
我感到他身体绷紧,他干巴巴地说:“以前习武时,被羽林丞看见扔了。他说宿卫逃不过杀人的命,念佛没用。”
我小幅度地撇了撇嘴,心道念佛在皇宫里确实无用。但我没说,我知晓我若说了,他心内说不定会如何伤感。
想着想着,我便有些困倦,更无法走动了,只阖着眼混着夜色睡觉。
迷迷糊糊中,他抱起我的身子,悄无声息地将我安置回床榻上。
我听见他念了一句阿弥陀佛,迷迷糊糊问:“我去和亲的话,你会陪着我一起去吗?”
我没有得到答复,因为我坠入了无边的梦境去了。
7
翌日,突厥王子亲自入宫,父皇邀他们狩猎以示庆贺两国交好。
父皇在众公主里单单挑了才及笄的我去,我知道此去定要谈起和亲之事,而李鲤定是不能跟我一起远去他国。
我不想与李鲤分别。
好不容易才相逢,又怎会甘心于短期内放手?
于是我彳亍在花园的小路边,待大姐姐黄昏时分荡秋千,我满面春风去问她:“大姐姐,我一个人去陪同狩猎,我害怕。”
少时借兄长的书来读时,书内那些君子谋士皆处事泰然,说话常一针见血,寥寥几句就能达到目的。
我没学过这类的事情,也不知晓如何运用话术,不过我听那些婢子说:因母后有孕,父皇一门心思扑在母后那,阖宫妃嫔早有不满,大姐姐的母妃最是可怜,犹如跌入谷底。
外人见我是母后最爱的女儿,皇宫公主内最尊贵的一位,从不知晓内情,故而即便是大姐姐,也对我的话深信不疑。
我面上装着委屈模样,提议道:“大姐姐,你陪我去,我日后也拽着父皇到你宫里玩,我许久未尝过娘娘做的糕点了。”
我又买通了她身边婢子,周遭人等皆在附和我,且煽风点火让她知晓:
倘若拒绝了我,势必会惹我不快,也会惹得父皇不愉,从而让她的母妃于后宫更加步履维艰。
大姐姐由最初断然拒绝,到后面犹犹豫豫地低声道:“我不想成为母妃的累赘。她一直想要个皇弟,可我也能为她做些事情。”
我又以我和大姐姐需要伺候并保护我们的人为由,忍着隔阂向母后请求,让李鲤随行。
可母后倚着贵妃榻,问:“宫中险象环生,母后有了孕需得时刻谨慎,你兄长身子又弱。若无李鲤,温淑,你觉得母后要依仗谁?”
母后的凤眼微眯,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,像是重击的摆锤,一下一下重锤我挺起的脊背。
但我依旧挺直脆弱的脊背:“母后贵为皇后,父皇定会为您安排比李鲤更加合适的人选。母后惧旁人,可温淑和大姐姐也怕,听闻突厥人不是好对付的,倘有个三长两短……”
我声音很轻,但母后分毫不差地入了耳,嫌我想得太多,几句话便给我打发了。
但我怂恿了大姐姐,与我一起向父皇和兄长软磨硬泡,李鲤终究还是在狩猎行列,护我周全。
他看着我将父皇赏的钗环予大姐姐分享后,于整顿歇息的夜晚与我隔帐劝诫:“公主……您……”
帐内烛火将他修长的身量剪裁出黑色影子,贴在白帐上。
我靠在他黑影的身边,打断他的话:“李鲤,你觉得我心肠歹毒,狠心要大公主和我一同蹚浑水,是吗?”
耳畔只余细风掠过草叶以及钻入帐内的低呼,他沉默半晌,只道:“皇后娘娘会生气,公主或许会陷入困境。”
“我管不了那么多,我只知道,即便皇宫已然变为一潭黑水,但我依旧眷恋宫里和煦的暖风和清亮的明月,我不想离开养我的皇宫,也不想离开你。
“我想象不到若和亲,我还能不能好好儿活下去,毕竟我永远也不会伺候旁人的。李鲤,你会站在我这里的,是吗?”
不,他必须站在我身边。
他若不站在我这里,我除却自个儿,还有什么可以指望的呢?
如今我亦不能动手杀了他,所以他必须是我的人,他别无选择。
我话音刚落,他放下佩剑,跪坐在西面圆月一侧,我问他在干什么,他说在为我祈祷。
好可笑,我看着他的身影虔诚地跪在草地上,嘴唇翕动,竟莫名其妙地也跟着念了一句。
第二日,我瞒着众人与突厥王子见面,开口便是:
“殿下愿意做个交易吗?”
8
突厥王子饶有兴致地看着我,拍了拍身侧的白马:“周国的公主,也会骑马吗?”
大姐姐会,她还会射箭。
王子摇了摇头,说他和他父亲一样,喜欢听中原的琴瑟和鸣之音。
我想起了我因练琴而生茧的双手,还有少时母后说过北方君主爱听琴瑟的话语,下意识将手向背后缩了缩。
他注意到我的动作,霎那间便想问我这件事。
我只好伸出最大的橄榄枝:“殿下,来日您即位,我会助您踏足周国的土地。”
“您仅仅是一位微不足道的公主,我凭什么信你?”
或许是我的眼眸太过坚毅、太过明亮,里面装了璀璨焰火,他沉吟半晌,轻笑后指着远处的灌木森林:
“公主自小锦衣玉食惯了,若今日能令我刮目相看,我就跟你做这笔交易。”
我在宫内没人教过我骑马,没人跟我说如何射箭护身。
我粗略地向李鲤学习基本的技巧后,我拽紧缰绳当机立断要去灌木森林,他却抓紧缰绳,暗暗施加了力道,令马停留在原地。
我在马身上,偏头见他紧皱的眉心,大着胆子触他的眉头:“李鲤,你还有事?”
“殿下,不可逞强。”
我弯腰凑近他耳畔:“你不过去,护着我?还是你当我傻啊?”
我缓缓前行在父皇狩猎队伍的末尾,同行的太子见我笨拙地紧贴马背,有意去用他座下的马匹去绊我。
索性深入森林后,我翻身缓慢下马,瞪了一眼太子清高的身影,自顾自牵着马儿步行。
父皇让我跟随大姐姐和太子顾我的安全,但太子心高气傲看不惯深宫里所有的柔弱女儿家,随意寻了个湖泊将我们安置在那里,也不探周遭是否安全,只让几位侍从护着我们,便自行离去狩猎了。
我彼时是第一次出宫感受宫外的辽阔土地,并没有直观地感受到其中的危难所在。以为一切有护卫在,一切有李鲤在,事情总不会太糟。
我看着附近靠在树上的李鲤,径直去向大姐姐请教如何使弓箭狩猎。
因我本就是被母后养来和亲,供别国君主取乐,自小便被旁人说,我只需精通琴棋书画即可,骑射之事虽也学些,但仅为皮毛不可践行。
我练习箭法时,李鲤在背后默然为我递箭。
我看着他越来越嫌弃的神色和被我扎成筛子的树木,心情也越发难堪,最后捏着他耳朵。
我想质问他竟敢嫌弃本公主,但顶着大姐姐和众侍卫的目光,我压下调侃的上扬嘴角,故作严厉姿态:
“哪个宿卫教你如此嫌弃主人的?”
话音刚落,他的耳朵攀上红晕,也不知是被我掐的还是他在众人之下的难堪所致,反正他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我收回手,自密林内传来太子的凄厉喊叫。
怎么了?
9
我们循着声赶到太子视线内时,才看见太子带的寥寥无几的人皆已倒在地上。
鲜血染红了地上野草的草尖,顺着草根融入泥土,铺就出一地惊骇的红毯。而太子的裤脚被鬃狗死死地咬住,正欲拖去更深处。
李鲤想要挡住我的视线,我一把把他的手拿开,嗔怒地看了他一眼:
我又并非小孩子,这般的场景又不能将我吓倒。
那几条鬃狗显然是饿红了眼,呲牙咧嘴看着我们。
大姐姐被吓得双腿灌铅般,只知道紧紧抓住我的衣角。那些侍卫人多力大,挡在我和大姐姐面前与它们对抗,我眼见那鬃狗灵敏掠过人群,想要直奔我们,急忙拍醒大姐姐:“姊姊,你射箭好!射它们!”
此刻太子也从鬃狗口中逃过一劫,见鬃狗转换目标,跌跌撞撞地抢了一匹马自顾自跑了。
我在心内啐了太子多次,也学着大姐姐射箭,但几次都射不中,尽数都是李鲤代我射的。
眼看鬃狗愈来愈多,我召集大家回营地切勿多留。
但是太子已然骑走了我们队伍中的一匹马,大姐姐本欲拉我上马,但她的马儿受了惊,我尚未碰触到她的手,她便已经被身下的马带着跑走了。
情况紧急,鬃狗虽不如虎狮凶猛,但饿极了的野兽总能激活自身潜力。
我拉住李鲤冰凉的手掌,大着胆子顺势上了他的马,贴在他的背后,手里紧紧拉着他暗色的衣袖,耳边尽是呼啸而过的风声。
我能感受到他有好几次尝试去拉我的手,但每次都掠过我的指尖,并未付诸行动。
我默然看着,只是将手中的力度加大了些。
回到营地时,有几只鬃狗竟胆大包天地企图靠近,我仗着人多势众便也不再害怕,下马抬手拿起弓箭,射杀了一只。
这是我今日唯一一次准头十足的一次,被赶回来的父皇和突厥王子瞧在眼里。
晚间宴会父皇阴沉着脸,提议让我奏乐庆贺,却被突厥王子以恐我白日因惊吓而发挥失常为由拒绝,去瞧坐在我身侧的大姐姐。
大姐姐受我的蛊惑,自认为此次远嫁能为宫中的母妃排解忧思,于是在突厥王子求娶时也没作任何反抗的举动。
父皇软弱,即便我朝势力已如日中天亦不敢妄言拒绝。
傍晚我于帐内坐靠着,李鲤在帐外昏暗处和我背对背倚靠,我阖着双眸,寂静的氛围被他一句话打破——
“公主,回宫事发,皇后娘娘必定责怪,或许……”
“呵,若是把她气得落胎才好,这般她也就只能依仗我一个女儿了。”
我轻笑一声,却听见他悠悠的叹息,问:“那日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?”
“和亲之事若被打乱,有朝一日您在宫中无价值时,娘娘托卑职处理……”
我看着跳动的烛火,嗤笑一声:
也是,我没有了和亲的价值,母后如此恨我的母妃,必定每日恨不得我坠入火海,我的死说不准也能成为她扳倒哪位后宫不知分寸美人的依据。
可我伸手去摸他的脊背,他如触火焰,躲开了一瞬,但他躲不掉我的第二瞬、第三瞬。
他的身体在抖,在容忍我的手肆意隔着帐轻拍上他的背。
我问:“李鲤,你不会害我的,对吧?是我让你入宫,是我将你送入羽林丞那里,你要护的人是我,若你要恨,你亦应当恨我——
“你是我的人,你永远不会背叛我。像你不会背叛佛祖。”
月色此刻倾泻在他身上,他沙哑着声音,称是,对我俯首称臣。
10
大姐姐远嫁后,父皇连续好几夜看她的母妃,母后看我的目光中充盈着恨意。
我仿若毫无察觉般细心侍奉着母后和兄长,好在宫中尚且需要我这个人手,母后并未对我动用杀心。
但母后临盆当晚,凄厉的喊叫声不绝于耳,产婆絮絮叨叨说着什么“大出血”之类。
父皇在外颤抖双唇,兀自命人将我丢弃在外,让我端着一盆冷水举过头顶,跪在铺满薄雪的院落中央。
“果然是个丧气的,若非你护不好梓童,她今日便不会如此痛苦!何时你母后生产完毕,何时你结束罚跪!”
一时之间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,要去安慰父皇的一众姐妹停在门槛处,见我流泪挨罚,抿唇自顾自各自回宫了。
她们看我的眼神中有怜悯和不安。
毕竟在她们眼里,我这位母后所出的公主尚且惹怒九五之尊,换来如此惨痛的下场。若换作她们,只会比我受更严厉的惩罚。
我独自跪在雪地里,看着墙角开得正盛的红梅。我伴着屋内母后生疼的喊叫,数着红梅的梅花,无尽的寒气侵袭至暴露的双手,冻红了肌肤。
直至一声啼哭闯入耳里,我才恍惚自晃神中抽身,才发觉院子里的雪已然积累了厚厚的一层。我冷眼瞧着那些婢子喜开颜笑吐出浊气入屋庆贺,月光照亮在徘徊于屋檐的父皇身上,我看着他颀身玉立的欢笑模样,缓缓地将手中结冰的水盆放下,咬破了嘴:
如若我能杀了他该多好。
他不在乎宫内除新生儿以外的所有女流,在他眼里不过便是发泄欲望与维系利益的对象。
而母后,则是他的左右手。如若我能向那俯瞰众人的神像祈福,我会祈祷让他们坠入万恶漩涡,经历剥皮抽筋之痛,生不如死。
我依旧跪在暗处,没人敢来扶我一把。
李鲤趁着众人不关乎我时,为我披上干净的狐裘,攥住我冰凉刺骨的指尖,抱起我的身躯。
我看不清他的面容,也因为冻僵而做不了什么动作,只能依着触感去攀他的脖子,将头靠在他温暖的怀里,慢慢地、一点点地缓过神。
他躲开下人耳目,将我交给我的心腹婢子就要离去。
我用尽力气抓住了他的衣袖,命人遣散闺房婢子,靠在心腹身上看他。
烛火映照着他的面容,我看向他眼里的颤动,呵气如兰:“李鲤,别走。”
他没走。他亲自去打了一盆温热的水,握着我僵硬的双手放于其中,用浸满热水的毛巾一遍遍擦拭,企图让我的双手回暖。
我的手逐渐回温,心腹又拿来药膏抹在我的手背和手心。
李鲤像是压抑着眼底的暗涌,急于要走,我却抓紧机会短短地抱了他一下,做主赏了他一罐茶叶并向他道谢。
他摇摇头,归于外面的暗处。
我看着他的身影,渐渐勾起笑容。
他真的好像,非常喜欢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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