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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2/5/19 20:54:00

我的大学 ⑦

特立独行的“101”

文|曹海峰

清华建校七十周年的时候,梁实秋写过一篇长文,回忆他的“清华八年”。他动情地提到三位室友:顾毓琇、吴景超和王化成。在校时,他们曾有一张合照,“坐在一条长凳上,四副近视眼镜,四件大长袍,四双大皮鞋,四条跷起来的大腿,一派生愣的模样”。20年后,四人在重庆偶遇,再照了一张合影。他们相约,20年后再拍一张。然而,又一个20年过去,梁实秋赴台湾,吴景超留大陆,顾毓秀定居美国,王化成却已病殁异乡,第三张合影终成梦幻泡影。

文中提到,忆同学少年,当年景象恍然就在眼前:顾毓琇正专心写《芝兰与茉莉》,梁实秋和吴景超则忙着为《清华周刊》写评论,文字不慎触怒校长,校方要记梁的大过,吴景超挺身而出:“要处分,就处分我们两个!”

读罢此文,再翻开顾毓琇的《百龄自述》。在“1922年”一段,他这样写道:“秋,升入大学一年级(原为高等科四年级),与吴景超、梁实秋、王化成同住新大楼宿舍。10月15日中秋节,始写中篇小说《芝兰与茉莉》。”

书中收录了一首悼念梁实秋的《澡兰香》,有“清华水木,八载同窗,往事不堪相约。少年时,曾写新诗,惊心*花绿萼,荏苒光阴,忽谢西湖红药”、“念高楼,也无人归,书案有谁独酌”之句,可谓情深意切。

这四位室友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,均已作古多年。今天,偶在两本书里读到“同一间寝室”,不胜感慨。看来,一个人走得再远再久,也很难走出当年的大学寝室,就像走不出自己的童年一样。

几年前的一个秋天,我去四川出差。在双流下了飞机,即登车东行。入遂宁界,山高崖危,满目葱茏,一条隧道连着一条隧道。正昏昏欲睡间,忽在某一个隧道口看见一块指示牌,上有“蓬溪”二字。我的心里格登一下。

大学室友阿泽的老家就在蓬溪!这一刻,我忽然觉得很奇幻。那种感觉跟品尝老友寄来的澳洲龙虾有点类似,龙虾本在万里之外的大海中,怎么会落在我家的餐桌上呢?如此遥远的巴蜀之地,如此偏僻的大山深处,居然会有个少年千里迢迢去合肥求学,还成了我的室友。

阿泽有个雅号叫“小马”,因为他最崇拜马拉多纳。其实,进校时,他跟我一样,连足球都没碰过。那是“唐柳二将摁倒日本”的年代,意大利之夏热浪灼人,经了老干的点拨,阿泽对球场发生兴趣,并给自己立了偶像。除了足球,围棋也是其一大爱好。他经常窝在寒酸的上铺,独自守着棋盘琢磨残局。

阿泽家境贫寒,内向敏感,自尊心强,跟很多同学有距离感,但和我的关系一直不错。毕业时,阿泽与我洒泪而别,去了西南某地的一座工厂。给他写信,他在回信中提醒,所在工厂是涉密单位。几年后,我们的通信越来越少。不知从哪一天起,我终于不再收到他的信。这些年,不少同学尝试过联系阿泽,却一直没能接上头。

我们那个时代的学生,毕业多年有个失联的同学,似乎比较正常。但是,我们寝室总共七个人,却一下子就有了俩。除了阿泽,还有阿文。难怪“101寝室”当初在一些老师同学看来,比较特立独行。

当年,班上女生乐于造访对面的“102”和隔壁的“103”,却不大敢于涉足“101”。“101”别具一格的“浓厚氛围”,也算是名“闻”遐迩的:屋角的空床上,永远有一盆没洗完的衣服,夹克的金属扣子已在盆里泡出铁锈;床下的破足球,早已泄了气,却总是拉扯着半只颇具沧桑感的破袜子;中午吃剩的饭菜,*昏前常在伤痕累累的搪瓷盆中坚守。

有时候我在想,像老干那么“五讲四美”的小鲜肉,在气息粗犷的“101”熬过整整四年,该有多么痛不欲生?七君子中,只有老干是城里人,家境殷实,被穷棒子“革了命”是理所当然的。他的那件高档蓝色中山装,一度变成我们的公共正装;他的那台板砖似的收录机,成为我们结识崔健、齐秦、王杰、张雨生的公用通道;他从小踢足球,陪我们倒脚、过人和射门是本分和义务,偶尔还得在赛后请我一瓶酸奶。

营造“氛围”,只是“101”性格的一个小小侧面。有时候,我们也会用心塑造它的正面。在课堂,在球场,在社团,在礼堂,在演讲台前,在校报版面上,在广播站里,“101”时常会担当主力。最让人意外的,就是我们也能彻底打破固有“氛围”,一鼓作气,拿下“文明寝室”的小红旗。

有一次,学校开评“文明寝室”,各宿舍楼应者如云。老干苦口婆心,力劝诸君借机移风易俗,打一场洗心革面的翻身仗。铁汉也有动情时,创建号角随即吹响,七君子扫地、洗衣、抹桌、叠被,寝室里顿时人欢马叫、风云四起。老干买来一套风光明信片,在床前布置出一带青山绿水,我从《大众电影》上撕了两张“美女”,在里壁营造出一份活色生香。一切就绪,学生会评委入室视察,居然都给了高分。不知打动他们的,是“碧水惊秋,*云凝暮”,还是“冷浸佳人淡脂粉”。

“101”的独一无二,还镶在它的那扇窗里。在全校学生宿舍中,可能再难找到第二扇那样的窗户了,那是一扇占尽地利、览尽风情的窗户。正对窗口的,是一条去往开水房和学生食堂的必经之路。每逢饭点,路上的风景便会千娇百媚、姿彩纷呈,朝着“101”扑面而来。

此时,七君子倚窗而坐,兴致勃勃地以美景佐餐。每有婀娜的身影飘过,必会引发窗内的兵荒马乱。多年之后,说起这扇窗,“101”人依然傲骄无比,没几个人比我们更懂“秀色可餐”。

那扇窗,也曾透着凶险。谁也不会想到,“101”会成为一场“生死架”的阵地。某个冬天的晚上,一帮长期横行校园的社会混混在“101”遇到了激烈抵抗。一番较量之后,三名持刀混混丢盔弃甲,逃出宿舍楼。老干、阿泽、老何和我全程见证了这场多人受伤的恶战。当夜,混混们卷土重来,把校园闹得乌烟瘴气。其间,有人用钢珠枪将“101”的窗户玻璃打碎。几天之后,多名混混被警方拿获。

那场“生死架”,始终映在脑海里,给我胆气,也在我的心中筑起一座坚不可摧的长城。做记者后,写了些揭露性报道,每当遇到威胁恫吓的时候,我就会回到那个冬夜,耳畔就响起玻璃的碎裂声。破碎,何尝不是一种涅槃?

毕业前夕,“101”七君子无比郑重地去了学校理发室,吹了头发,找出最好的衣服,在宿舍楼前拍了张合影。没有长凳、没有长袍,却同样是“一派生愣的模样”。合影之时,两位系主任正好路过,欣然入镜,成就了“101”的荣耀时刻。

如今,31年过去了,七君子再也没有重聚过,当然也没能再照一张合影。不知阿泽和阿文今在何方,但我仍然坚信,他们终究走不出独立独行的“101”。

作者:曹海峰 安徽舒城人氏,资深媒体人。

重启先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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