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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3/5/5 21:35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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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按:经骆正*老师授权,本平台从今天开始连载骆老师的中篇小说《轮》,此小说为原创首发,任何平台未经许可,不得洗稿,转载,改编剧本,影视拍摄。如被发现以上行为,必追究法律责任。

《轮》

泰卦:(乾下坤上)小往大来,吉,亨。

秦轮从床沿站起来,双臂张开,做了几个上下回转的动作。定睛朝右侧墙下望去,时间一晃四年多了,可那只大木箱还原封不动地搁在那儿;墙上的那幅楷书,已经泛*,在摇曳的烛光下,字迹显得明暗不定。次仁师傅的身影,早已无处寻觅,但在秦轮的心目中,他仿佛仍盘着双腿,端坐在木箱上,正伸出手来,向秦轮索要茶缸喝酒。

秦轮双手捧起茶缸,走到木箱跟前,屈膝跪下。首先按照藏族的习俗,用左手的无名指,沾酒连弹了三下,然后从左到右,神情肃然地将茶缸里的酒,酹洒在地面。他拎着空茶缸站了起来,一转身望向桌面,只见一侧的粉笔图案恰好颠倒了过来,按照师傅所叙,这图案在《易经》中,被叫做“泰卦”,视为吉祥和通顺的象征。

秦轮惊喜地“噢”了一声,将那把唯一的椅子挪了挪,坐下重新审视。不错,的确是“否极泰来”。眼前,似乎又浮现出离开学校近五年的一些情景。

初九:拔茅茹以其汇。征吉。

深遂陡峭的峡谷,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,奔腾不息的雅鲁藏布江。

江水湍急,一个接一个的旋涡,此消彼成;浑浊的浪涛,扑撞在刀砍斧削般的石崖上,水花四溅。溅起的水花,映出狭窄如缝的蓝天,透出阳光斜照下的灿烂。

秦轮蹲在江边一枚形似巨卵的砾石上,伸手用毛巾醮起冰凉刺骨的江水,揭下头上戴着的藤编圆盔帽,揩擦着热汗淋漓的脸庞。揩完将眼镜重新戴好,忘乎所以地欣赏起江边的风景来。

隔江相望,对面的南咖巴瓦峰直耸云霄,山顶有终年不化的积雪,白云在峰顶徘徊,形同圆圆的草帽。顺山脊往下看,有裸露的石崖与稀疏的草甸,接下来是一排排高大而又挺拔如岗哨林立的铁杉、红豆杉、落叶松与藏柏,最下面是桦木、青棡林和灌木丛,越到江边越郁郁葱葱,连直插江中的石壁上,也爬满了各种长短不一的青藤,目光所及,如同经过冬秋夏春的四季逆转。

江这面的加拉贝垒峰,情形也相差无几。两山高出江水达五、六千公尺,就象两扇雄奇的大门,守卫着举世罕见的大峡谷。江水在迂回曲折的峡谷中奔泻,有的地方两岸相距恐怕不足一百米,好象在巨斧劈开的石槽中滚落,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声。

“三五八号,你知道这江水,流向哪儿?”站在他身后的同伴,几乎是喊着询问。同伴个子矮小,是个蓄着山羊胡须的老头,脑袋上也扣着一只藤盔帽,站在砾石旁,就象那儿冒出来的一朵灰褐色的大蘑菇。“前面,应该是大拐弯,经过珞瑜地区,流进印度。他们叫‘布拉马普特拉河’,然后流往印度洋。”秦轮俯身喊着回答。

“我听说,全世界的江河,与大海,都是相通的,对吗?”“基本上,差不多!”“中(重),我(额)变成鱼,就能游回我的老家去啦!”同伴用手指着江水,灰黯的眼球中,放出神往的光彩来。“是呀,我也想,变条鱼,那样就能,重新获得自由啦!”秦轮呆望着江水,心有同感的回答。

秦轮失去自由,已经两年多了。他是因为那天夜间,酒后搬轮胎回家,割胶生火取暖所致。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,或许是阴差阳错,他搬回去的不是报废的破胎,而是一只未曾使用过的进口新备胎,价值一万多元。秦轮将车胎割破,用来烧火取暖,结果以“盗窃公物”的罪名,被判了六年徒刑,送到藏南这个靠近雅鲁藏布江的劳改林场来服刑。

他的同伴一三一号,听口音象是陕南秦岭那一带的人。在此地劳改快五年了,象块冰凉的石头,平时从不与人交往,连他的身世和案情,也不向旁人道及。只是每天闲下来,便掐上一些细草茎,默不作声地闷在牢房一角,挪过来移过去地反复演算,被同牢的其他几个,视为“文疯子”。

秦轮进来后,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适应,闲下来也是独处一隅,默默地反思。偶尔,也凑到一三一的跟前,瞧他如何搬算。瞧来瞧去,瞧出了门道,原来一三一并非无事心疯,而是在“占卦”。其占卦的方式,虽然相当简洁明了,秦轮几乎一瞧便会,但其中所寓含的深奥道理,却不是一时片刻便能获知的。记得上大学时,秦轮曾经在图书馆,借阅过一本《闲话周易》的小册子,其中谈过:“周易八卦的推演,每三变成一爻,十八变为六爻,六爻即成一卦。卦画为八,代表天、地、山、泽、雷、风、水、火八种事物。卦分阴阳,卦位相重,八八为六十四个,其中蕴含着极为朴素的唯物主义观念和事物发展变化的辩证法观点。”

在这深山老林的牢房中,竟然囚着一位貌像卑琐的“奇人”,不禁使秦轮大为感慨。慨叹之余捺不住寂寞,忙宣传自己“哥伦布式”的新发现,悄悄转告同牢房的其他几个。不料,被他们讥讽了一番:“一三一会占卦?他会占卦,怎么落个‘蹲笼子’的下场?!”“是呀,他怎么不算一算,哪天才能脱离苦海呢?!”“三五八号,你墨水喝得不少,看来却跟‘文疯子’一根藤上的瓜,差球不多哩!嘻嘻……”

秦轮不为他们的话所动,经常有事无事,都愿往一三一的身边靠。他们每天所干的活,除了扛木头之外,就是锯板料。锯料是手工,两个一组,拉着比巴掌还阔的大钢锯,一上一下地反复推拉,先将那四只手臂合拢也抱不过来的松木截断,然后再横着锯成一块块长形的厚板。这种活,既单调又乏味,而且站在上面的人要辛苦得多。同牢的都嫌一三一个子矮,力气小,不愿跟他结组,秦轮则主动跟他配对,并且每次都以年轻、手长为由,争着往上面站。久而久之,冰凉的石头也被秦轮捂热了,一三一开始慢慢地跟他说话,有时也简单地谈一谈卦义和爻辞。

扛木头,要到离江很近的峡谷中去,照样是两个一组。同牢的都嫌三五八号个子高,身子单薄,结对要吃亏。最后剩下的,仍然是这一高一矮的奇特组合。比面盆还要粗的木头,扛在两人肩上,重心当然要往矮的一头偏。秦轮心中有愧,只好每次都抢粗的一头扛,而且上坡争往后,下坡争靠前。虽然每回感觉特别累,但由于能到江边干活,可以看看林中的奇花异草,奔来窜去的松鼠、野兔,偶尔还能看到在树梢与藤蔓上,自由自在荡来晃去的小弥猴;可以听听江水的波吼浪啸,如同上千面法鼓在擂响,数万只马蹄在奔驰。那情景和场面,经常会使秦轮不由自主的,为自然界的雄奇壮丽所征服、倾倒、陶醉,进而忘却了个人的忧愁与烦恼。尤其是每逢途中小憩,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扔下肩头沉重的负荷,奔向江边,用毛巾醮起那冰冽似雪的江水,痛痛快快地揩擦干净满头汗污,顷刻间就会产生连心灵都受到洗涤,那种透体舒畅的感觉。今天,似乎一三一号也受到了感染,从不主动开口的他,竟也呆望着江水,产生了化鱼而归故土的奇妙联想。

“一三一号,三五八号,大家都走子,你们还不过来,赶快回场部?!”管教人员那严厉的喝斥声,从不远的江岸上发出,将秦轮从短暂的幻境中拉回到现实。他沮丧地扣上藤盔,低头默默地跳下砾石,一步一捱地往江岸上走。抬头见一三一号,已经走到陡坎的灌木丛边,突然一个趔趄栽到了,身子绻缩成一个球的形状,“骨碌碌”地顺着陡峭的岸壁,直往江边滚落。

“一三一!”秦轮大喊一声,身体中不知从哪儿涌出一股灵活劲来,三步并作两步,像狸猫一样跳起落下,纵过几块砾石,抢先一步,伸手搂住将要跌落大江的一三一躯体。由于冲劲太大,秦轮被惯性带得往后一仰,俩人同时往江边翻倒,幸好被一块耸立在水边的月牙形脱石,挡住了去路。

秦轮整个背脊都悬空了,脑后数尺就是咆哮的江水,稍一动弹,那顶藤帽就“卟通”一声掉进了江中,翻了几个滚,稍顷便没了踪影。他的下半身被一三一紧紧地压着,眼镜碰落在大腿旁。秦轮缩回身来,坐在脱石上,伸手摸起眼镜来一瞧,幸好镜片还没摔坏,可惜折了一条腿,无法再戴,只好塞进上衣口袋中。扭头望着近在咫尺的江浪,他不禁后怕地摇了摇脑袋。

“一三一,三五八,你们搞么子名堂?!”管教奔过来,声音中既有严厉的训诫,也有关切和庆幸。“哎哟,我、我的腿,好像被什么东西,咬、咬了一下……”一三一号脸色青紫,抱着左腿,呻吟着说。秦轮连忙将他的裤管挽起,凑近了观看,只见那小腿肚子上,有两个针眼大的小孔,在往外渗着紫黑的血水,很快便开始肿胀起来,忙说:“拐哒场哩,恐怕被*蛇咬伤了,痛吗?”“不痛,只是痒得厉害,似乎痒到骨头里去!”“伤口越不痛,咯蛇的*性就越大!”

“啷个办?大家都走远了,既没有医生,也没有啥子药,只能尽快把一三一背回去啦!”管教是个才一年多的四川兵,四下里瞅瞅,显得有些焦急地说。“不行,路太远。咯蛇的*性发作很快,恐怕用不了一个时辰,就……”秦轮边答边“哧啦、哧啦”地,将自己身上穿的汗衫,撕下几根布条来。

眼见一三一的小腿,已经肿胀得连裤管也挽不上去了,秦轮急中生智,“嚓、嚓”几下便将其裤线全部撕开,露出整条大腿,并用布条在膝关节下和大腿根部,连着捆扎了两圈。

“有小刀和香烟吗?”秦轮头也不抬,朝管教把手一伸。“三五八号,你,你搞啥子名堂?!”管教把肩上扛着的那支上了刺刀的半自动步枪,转到胸前,警觉而又疑惑地问。“给他治伤,排*呀!”秦轮坦然地回答,“我们老家*蛇也不少,我小时候见大人们咯样治过的。”“能,能行吗?!”“哎哟,班长,死马当作活马医。你就让他试一试吧!”一三一号哀求着,眼睛、鼻子和嘴巴都往一块挤,显出极度紧张与恐慌的神色来。

“小刀没有,只好用它了。”管教将枪上的刺刀卸下来,扔在地上,往后退了几步,右手端起步枪,左手从口袋中摸出半包“红塔山”香烟来,犹豫着问,“给你两支烟,够吗?”“够了,放在那边卵石上吧!”秦轮低头捡起刺刀,在衣袖上揩了两下,横着叼在嘴里。双手搬起一三一的左腿,平放在石块上,蹲跪下来,小心谨慎地用刀尖把两个伤口,划成十字形状;然后双手并拢,从上到下不停挤按那条伤腿,待伤口流出来的血水,由紫黑变成暗红,再变成殷红之后方才停手。

秦轮转身拿起卵石上的两支烟,掰掉过滤沮,剥开外纸,毫不犹豫将烟丝塞进口中,皱着眉头嚼了几下,混着唾沫吐在手上,细心地糊涂在伤口周围,然后再将那两圈捆好的布条,慢慢解开。一三一闭着眼任他摆弄,脸上由青紫到灰白,再到泥*,神情也逐渐变得平和、舒适起来。站在几步之外的管教,先是瞪着一对警戒、疑惧的圆眼,慢慢变得椭圆,再到眯缝了双眼细瞧,且流露出信服与钦佩的神色来了。

“好了,啐、啐!”秦轮有些恶心地朝江中吐了几口唾沫,拈起刺刀往脚下的细砂土中插了几插,搁放在卵石上,关切地嘱咐着,“这刀尖千万别碰,恐怕咯里还有*。回去用火燎一燎,再用白酒洗一洗,就没事啦!”“好好。一三一,现在怎么样?”管教扛好枪,小心捏起刀柄问。“中!”一三一睁开昏浊的老眼,伸出拇指来,夸奖着说。“那我们回去吧,别动,我来背你!”秦轮不容分说,反身将一三一的双臂拉在自己肩上,使劲站起,管教趋前一步,从背后搀了一把。

他们沿着江岸的崎岖小路,跌跌撞撞地往林场方向走。阳光已经消失,峭壁的阴影罩过来。偶尔会有一两声怪鸟的枭啼,传至耳畔,给行路的人增加一丝阴森与恐怖。趴在秦轮背上的一三一,嗫嚅着说:“三五八,扔、扔下我来吧!”秦轮已经累得出了满头大汗,边睁眼辨认着脚下的路径,边气喘如牛地回答:“扔下你,天都快黑了,万一……”“万一?万一死、死了更好,扔到江里,去水葬,那样,我就、就能回家啦!”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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